“但也正是这份疼痛,让我清醒的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不再是那午夜梦回里的刀光剑影和血雨腥风里抓不住的幻影。” “柳家百年世家,勋贵大族更是盘根错节,而我的阿娘,只是柳家一个算不得多起眼的姑娘。” “阿母为了增加夺嫡的砝码,娶了阿娘,却又为了巩固皇权,削弱世家大族,而立了前太女太傅的女儿为皇后。” “那之后,便一边明里让我出尽锋芒,令其他世家和寒门都忌惮针对于我,一边又暗地里扶持寒门,扶持皇后,扶持苏寻真。” “可笑的是,最后苏寻真宫变,我阿母为了保命要杀我阿娘,而我的阿娘为了拖延时间送我离开,自焚于殿。” “到死也不曾与那九五之尊撕破脸皮,痛痛快快地骂上一回。” 苏拂苓忽然想起那个大雪天,彼时她还信她的阿母对她有真心真意,明明是赈灾有功的她跪在金銮殿外的汉白玉石阶上,恳求陛下,她的阿母,放过岳家,放过柳家。 柳家明明已经急流勇退,岳家明明罪不至此。 可跪到最后,她只能看见阿母的仪仗迤逦而过,不曾回头,不曾停留半分。 碎雪混着泪顺着双颊和下巴滚进脖子里,结成冰碴子,直冻到了骨子里。 “我登基的那一天风很大,吹得我身上十二章纹的衮服猎猎作响。” 站得有些累,回想也有些累,苏拂苓干脆在许易水身边坐下,脑袋搁在许易水的肩膀上。 “满殿朱紫的大臣们像秋收的麦浪般伏跪下去,额头触地的声响整齐得像战鼓。” “许易水,我本来以为自己以前身为七殿下,又历练六部,已经是权力巅峰的佼佼者了,可是真的,在那一刻,从跪拜者变成被跪拜者,我才真正尝到了权力的滋味。” 也是在那一刻,一股极其兴奋的感觉从她的脚底蹿上来,比花烛夜的扶桑水还要更令人战栗。 许易水的指腹却在蟠龙纹的龙头上摸到了一道细细的凹痕,不知道是哪一次宫变留下的,或许是前朝,或许是先帝,也或许是苏寻真或者苏拂苓。 纯金的座椅,繁复的纹路,巧夺天工的雕刻,这位置的每一道缝里,是不是都浸着前一位皇帝的血迹? 能擦得掉吗? 昏沉的夜色吞噬了金碧辉煌的大殿,许易水的视线里朦胧一片,只觉得这里带着股森冷之气,不像是金銮殿,更像是乱葬岗。 “最妙的是那些文人风骨的御史大夫们,”苏拂苓还在讲,“这个该杀,那个当诛。” “捏着白玉尺,上告文武百官,下骂贩夫走卒,参柳家,告岳家,把我贬得一无是处。” “可后来,朕赐一盏清茶,她们都要毕恭毕敬地跪下接杯谢恩。” “满眼的惊惧。” “那种至高无上的感觉令人沉迷,当真是顺遂如意,甚至有时候会让人想要摧毁些什么,从而去证明一切存在的真实性。” “坐在这个位置上,就连呼吸都带着掌控的快意。” “也是那个时候,我终于明白了,我的阿母为什么会慢慢锈死在这个位子上,变成一滩被掏空的烂泥。” 殿里很静,除了苏拂苓的倾诉就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了。 檐角的铜铃声被夜风晃荡了进来,像是某种隐秘的嘲笑。 许易水没感觉到什么快意,甚至觉得有点冷。 高大的盘龙金柱在昏暗里犹如蛰伏的狰狞巨兽,张牙舞爪得,好像随时都会活过来,扑向龙椅,撕碎她们两人。 “许易水。” “你看。” “看我们的江山。” “看我们的天下。” 苏拂苓的手环抱着她,带着笑意向她介绍虚空的一片漆黑。 “天下,”许易水想起自己在私塾里学到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天下的天下。” “不。” 可是苏拂苓竟然没有丝毫犹豫地就否定了她。 “许易水。” “这万里江山,是刀剑与鲜血浇灌出的私产。” 空旷的殿宇里回荡着完全展露苏拂苓心智的话,许易水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清身旁的苏拂苓。 原来偌大的金銮殿,是一座最华丽的牢笼,而苏拂苓就是笼中最尊贵的那只困兽。 一时之间,许易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许易水,皇宫不好吗?” “挺好的。” “那你为什么想走?” “那不走了。” “你骗我。” 许易水:“……” 说实话也不行,说假话也不行。 “你撒谎……”脖子被两只手腕紧紧的吊住,苏拂苓的头埋进了许易水的心口,“骗子……大骗子!” 苏拂苓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为什么不能留下来陪我呢……” 也是这个时候,许易水终于明白了,苏拂苓是想劝她留下,用这种剖白内心的方式,向她展露最真实的自己。 希望她能留在皇城,留在自己身边。 “坐龙椅不爽吗?” “你真的毫无感觉吗?” 大概苏拂苓是真的不理解,世界上怎么会有对权势对富贵,没有向往的人吧。 其实苏拂苓误会了,许易水也是想要权势和富贵的,但一百两和国库是有区别的,秀才村长和皇帝也是天堑。 许易水:“金子有点儿冻屁股。” 这就是她的感觉。 其实龙椅上铺了软垫,自然是不冻的。 只是,高处不胜寒。
第116章 “许易水,你猜,坤宁宫是不是给你一阶农女准备的?” “咯咯咯——!” 清晨的皇宫,高亢嘹亮的鸡鸣声直冲云霄。 红艳的鸡冠在晨光下精神抖擞,圆溜溜的眼睛犹如两颗黑宝石嵌在脑袋两侧,御花园旁侧新辟出来的小园子里,大花公鸡尾巴高高翘起,昂首阔步,正在视察自己的新领地。 女人穿着件海棠色的长裙,锦缎的面料色泽如柔波,宽袖会随风而动,衬得人仙气灵动。 如果她没有用两指宽的红丝带,将宽袖缠成圈绑在手上,又将长裙收拢打了个结在右腿边的话。 许易水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将斗碗里混着的玉米碎和谷子抓了两把,撒在地上。 “咯咯咯儿~” 一时顺嘴,还唤了几声。 “咯咯——” 那大花公鸡也不摆谱视察了,两个眼珠子一拢,啪嗒一声从人高的假石上跳了下来,头也不动,就是扭着肥圆的屁股和尾羽,一颠一颠地径直冲了过来。 吃得非常的欢快。 是的,没错,这是许易水从前的那只鸡。 明明之前进山躲洪水的时候,这鸡摔崖坡下面去了,她本来以为已经死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在苏拂苓手里,还被带到了皇宫养着。 “你变了。”看着许易水这一套堪称熟稔的动作,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孟寒雁忍不住皱眉道。 许易水困惑:“变什么了?” “我还以为……你会,闹。” 孟寒雁有点不知道怎么说,准确的来讲,她以为许易水作为一个妻主,会因为自己没有一个像样的身份而和苏拂苓起争执。 她以为许易水作为一个底层农人,会在听到苏拂苓那些过激的、狠戾的言论和政策决定时会反对规劝。 她以为……许易水会想要离开这里。 但自从那晚苏拂苓扯着许易水去金銮殿,似乎是发了一通疯之后,许易水就开始给自己在皇宫里找事情做了。 不知道从哪儿养了一只鸡,又让苏拂苓专门辟了个就位于金銮殿后殿,御花园边角的小园子给她。 御花园的秋菊开得正好,许易水也没拔,就直接在青石板的砖缝里开始种起了菜来。 竟然还真叫她给种活了。 最早种下去的小青菜甚至都已经有些绿了。 这看着俨然是要安家立业的常住打算了。 气定神闲,优哉游哉。 孟寒雁越是看着和在上河村相差无几的许易水,心里就愈发堵得慌。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许易水要么就离开皇城回村去,要么就做更重要的事情,比如学规矩,习经典。 她应该成为拴在疯狗脖子上的铁链,而不是就这么由着疯狗安排差遣,毫无约束,也无甚警醒作用。 “孟书吏。” 今日本来天气好,秋高气爽,许易水心情是还不错的。 只是听了孟寒雁的话,再回想这一段时日的相处,明白了孟寒雁的言外之意,许易水的眉头因为不解皱得更深了。 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这样称呼孟寒雁。 “你不像你了。” “我还是更喜欢上河村的你。” 这句话,之前在天下第一楼的时候,许易水就想对孟寒雁说了。 “自信,也不轻易揣测她人的用心。” 比如什么,以为她会闹;以为苏拂苓会嫌弃她带的吃食。 再比如,明明她说过,自己想要舒适简单些的衣服,却仍然给她准备这些所谓的合规矩的,繁复的宫妃装扮。 甚至苏拂苓先前都察觉到了,问许易水衣服是不是不合适,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许易水只道衣服挺好的,自己刚才在种菜,所以用绳子挽了挽。 当时孟寒雁就在边上,那之后,也依然给她准备宫装长裙。 实话讲,许易水个人觉得穿什么无所谓,宫装是很好很舒服的布料。 她只是疑惑,以孟寒雁的聪慧,不可能看不出来。 所以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针对她? 来到这京城,变的又何止她一个呢。 算了,也不重要。 许易水垂下头看自己砖缝里种的菜。 说实话,她本来也是闲着无聊找点儿事儿干,真没想到,这菜能长得这么好。 竟然比她精心伺候的田地里长出来的菜看着还要肥嫩。 许易水的视线落在了边上菊花花圃里的泥上。 这皇宫里的土,也并非肥沃的黑土。 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看来只能是肥得另有其人了。 想清了缘由,这菜就白种了。 沾了人血养出来的,确实不大敢入口。 “呵……”轻易揣测的他人的用心。 这是许易水第一次反驳她,孟寒雁怔愣了好久。 将许易水的话听进耳朵里之后,又怔愣了好久。 再抬起头时,目光落在那个一脸惋惜的看着绿油油菜苗的,质朴农女身上,孟寒雁眉眼微垂,不知是试探还是嘲弄: “你知道苏……陛下在翻新坤宁宫么?” “许易水,你猜,坤宁宫是不是给你一阶农女准备的?” 许易水:??? 许易水:!!! 苏拂苓是不是疯了?!!! 历朝历代,坤宁宫都是给皇后住的地方。 倒也不是许易水过于自信,苏拂苓让人翻新坤宁宫就一定是给她住。 孟寒雁不知道,但她清楚的很。 花烛夜,苏拂苓给她喂的阳叶,自己吃的阴叶。 换言之,这辈子苏拂苓都只有可能跟她在一起。 她也没办法跟别人在一起,毕竟苏拂苓是皇帝,谁敢和她有点徇私,苏拂苓完全可以先杀对方再砍了她。 现在苏拂苓让人修整坤宁宫,除了给她住,许易水想不出来第二个人。 但问题是。 她没想过自己要做皇后。 要在这座朱墙金瓦的华丽宫殿里住一辈子,消磨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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