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斩首是瞬间的短痛,那么填户,就是漫长的折磨。” “是对一个人,一生的禁锢。” “如你所言,”苏拂苓的声音很轻,却又很重,“那罪奴是王女,你,的朋友,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泥腿子。” “王女却成了泥腿子的娘子。” “她们还食了扶桑叶,也就过了花烛夜。” “王女应当是学的是仁义礼智信,讲的是兵法策论谋。” “是如何被当做牲畜买卖,又是如何推不开或者意识不到自己可以推开,如何被人夜夜承欢,只等着揣上崽儿呢?” “王女,痛苦吗?” 如同一道闪电劈开拖泥带水的夜,石破天惊而出。 “自愿成为,你朋友的,娘子。” 伴随着苏拂苓的话,许易水终于明白了什么。 原来是这样么? 原来竟是这样么!!! 许易水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试图去代入梦里苏拂苓的视角。 失忆的苏拂苓成了罪奴,眼还瞎了,受尽磋磨来了上河村,被人当做牲畜一般买卖。 她遇到了许易水,一个泥腿子,欢欢喜喜地将她买回了家。 苏拂苓是失忆了,不是傻了,甚至相反,她还很聪明,所以她在来上河村的路上,就已经知道和了解了罪奴的命运,所以她就这么被那条既定的,知道的规则,拖着鼻子走,顺从的成为了许易水的娘子。 许易水对她很好,只除了床上或许粗蛮强硬了一些,其他时候都对苏拂苓很好。 所以失忆的瞎眼的苏拂苓,其实也是认为许易水不错的。 或许她还庆幸过,自己一个罪奴,能够遇到这样好的人,过上这样安稳的生活。 可她不是罪奴。 她是王女。 同样的事情,认知不同,视野不同,结果也会天翻地覆。 一个犯了法的罪奴,侥幸能活了命,过上安稳的生活,是一件好事。 一个自小锦衣玉食的王女,一朝意外,成为别人的妻子,甚至还为此感到高兴过。 为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而高兴。 为捡一枚铜钱,失了一枚金元宝而高兴。 多可笑。 多耻辱。 梦里自己以为的那些好,真的是好吗? 许易水开始想。 为了给苏拂苓一个体面的花烛夜和婚宴,她将攒来买房子的银钱拿出,尽力地做了一场上河村最盛大的仪式,红衣红烛红花。 可苏拂苓原本是可以三书六礼,骑着高头大马,可能浑身都是金子敕造出来的盛装华服,去迎接她最爱的人的。 可最后,自己这个泥腿子,凭着扶桑叶,成了苏拂苓的妻主。 甚至还夜夜,“欺辱”于她。 试拂铁衣如雪色,只将千载苓为君。 高高寒梅枝头雪,零落成泥碾作尘。 许易水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苏拂苓,记忆回笼的那一刻,你痛苦吗? “这就是王女的苦衷么?” 许易水喃喃:“王女,是恨的吧?” “王女……屠村的理由?” “想必是恨的,”苏拂苓给了许易水一个肯定的回答,“非常恨。” 心好似被重锤砸过,闷堵得生疼。 “王女好像,是该恨的。” 声音哑涩的不成样子,许易水找了许久,才找到出声口:“可是……可是……” “可是王女又凭什么恨泥腿子?” “凭什么……杀了泥腿子,屠了全村的人?” “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将来大抵也要死在这里,一辈子就在这么个小地方,也没踏出去过半步,不曾到过皇城根下,金銮殿前。” “罪奴不罪奴,填户不填户,从来不是我们决定的。” “王女从出生起,就在皇城,每月里会见皇帝多少次?” “王女的课业里,可会熟读背诵大夏律法?” “王女可曾见过罪奴,知道罪奴,审判过罪奴?” “可亲自划过填户的名册?” “罪奴填户制,可改过?” 许易水想不通,心里甚至翻涌出一股嘲意,眼前全是一张张熟悉的死去的脸。 “说句不好听的,”犹豫疑惑的声音慢慢冷静下来,变得沉稳,“王女是刀子落到自己身上,就知道疼了?” “人生来就不公平,所以为了均衡某种公平,一个规则的制定,必定会有获益的人,也必定会有损益的人。” “当初金銮殿的人设立这个规矩的时候,就没有想过罪奴的难堪么?” “获益的人,又是我们这些生活在犄角旮旯的深山里,被钉在一亩三分地上,每天只想着如何吃饱不挨饿的人吗?” 话越说越冷,许易水的声音也越来越冷。 “拿着肉包子去喂流浪狗,又要指望流浪狗不吃吗?” “那流浪狗也别指望包子没毒。” 苏拂苓垂着眼,面色是许易水不曾见过的沉静。 与冷漠。 “人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的。” 苏拂苓说:“如果流浪狗有那个能耐的话,也可以去咬给毒包子的人。” 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许易水侧过了头。 其实,说她们是流浪狗都是抬举了,她们这些边缘的底层的,大夏最多的人,更像是蚂蚁,地上掉了什么碎屑,都会以为是什么宝贝,也不管那好吃与否,被人践踏踩压与否,又或者有毒与否,欢欢喜喜的,通力合作的,就捧着回了家了。 “许易水。” 看着女人冷硬的背影,苏拂苓轻声唤她:“不是讲故事么?” “怎么还生气了?” 没有人知道,苏拂苓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真的并非故事的主人公一般。 大概谎话说得多了,也越发顺当自然起来了吧。 看着沉默的许易水,苏拂苓轻轻的叹气着,她今天,已经说了很多很多了。 不能再多下去了。 其实许易水没有生气,她不觉得自己有生气。 她只是在看墙边。 就在相隔一臂的位置,那里放了一个缝隙有些宽大的竹背篓,正是她先前和季翠翠她们去采蜜的时候背的。 背篓里面放着许易水最趁手的那把弯刀。 帝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布衣之怒,伏尸二人,血溅五步。 然天下缟素。 “许易水。” 不记得这是第多少次,自己想杀了苏拂苓,可身后又响起了她清泠泠的声音。 苏拂苓在解释,还是决定解释。 “讲故事,便不要太着急。” “或许另有隐情,也未可知呢?” “如果我是那个王女,一定舍不得你。” “如果我是那个皇帝……也一定会很后悔……” 许易水的眼睛还落在背篓上。 她可以相信,苏拂苓说的话吗?
第69章 许易水不能坐以待毙。 人都死了,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许易水极不喜欢苏拂苓言语里的机锋和绕弯子。 “什么隐情?” “我也不知道。”苏拂苓摇了摇头。 “不是你讲的故事嘛。” 视线看着草棚的房顶,褐色的稻草枝丫乱戳着,或许还勾结了一层薄薄的灰烬。 她好像看得更清楚了一些。 又好像还不够清楚。 “我只知道,如果我真成了皇帝的话,一定不会杀你的。” “这次一定不会。” “你呢?”苏拂苓不知想到了什么,从背后去戳着许易水的肩膀,“你如果成了皇帝的话,会杀我么?” “不对不对,你没有理由要杀我。” 于是苏拂苓换了个说辞:“你如果修了房子,成了有钱的官女,你会不要我了吗?” “会不会嫌弃我眼睛不好,还不记得自己是谁,又有罪奴的身份?” “会不会?” 许易水:“……” “睡了。” 眼底划过失望,许易水往前蹭了蹭,躲开苏拂苓扒拉她的手。 苏拂苓看着那个冷硬的背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糊弄过了一关。 只是纸包不住火,许易水的试探已经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直白了。 如果她不装傻,如果她早就告诉许易水自己的眼睛和记忆,那么许易水说的这个故事,和直接问她前尘的前因后果,又有什么区别? 幸好,她还能装一装傻。 就看许易水愿不愿意配合了。 但迟早有一天,所有的事情都得彻底摊开来。 闭了闭眼,指尖的水泡还有丝丝缕缕的痛觉,苏拂苓莫名觉得有些生气,还有些委屈。 都说长了嘴就是要用来说话的,可是有些事情,就是没有办法说开和说清楚的。 她不能告诉许易水她想要的答案,至少现在不能。 许易水不会明白,苏拂苓这个名字,这个身份,这个人,承载着什么。 苏拂苓是七殿下,是天潢贵胄,有帝王之姿。 与一部分百姓所看见的恶名不同,她是很多很多人期待的未来掌权者。 她也从来没有放弃过,要回到皇城,回到金銮殿,拿回自己应得的权势。 母妃是家族棋子,没成想却歪打正着扶持了母皇上位。 如同许多帝王一样,母皇上位后第一件事情,是削弱世家的权利,利用世家打压世家,扶持能为己所用的清流。 这是一件需要时间的事情,很久很久,或许母皇一辈子也未必能完全做到。 所以皇后能成为皇后,三姐能成为母皇最想要培养的继承人。 而苏拂苓,从她身上留着一半的世家的血的那一刻起,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她的母皇就只能将她当成磨刀石,当成给未来帝王垫脚的青云梯。 可若自能成羽翼,又何必仰云梯。 苏拂苓这个人,自幼聪慧过人,三岁能诵诗文,五岁通晓礼仪,七岁时就已经展现出自己的锋芒。 十岁那年,母皇行宫祭祀遇刺,年幼的王女临危不乱,竟能镇定指挥羽林军,成功化解了危机,无人不称赞她胆识过人,于是母皇允许她参政议政之权。 十三岁时,她随姨母前往边疆,隐姓埋名,随军出征,在冰天雪地里,粮草紧缺里,以少胜多赢了蛮狄,那场奇袭,至今还是兵部教习演练必定会提及的场景。 可她只是磨刀石。 所以她八岁那年,向母皇提议设立监察机构,方便惩治贪官污吏,选拔贤能之士。 母皇将这件事情交给了三姐去办。 后来,世人都说,监察官,才是所有官员里,贪得最多的。 那么是谁提的监察百官? 哦,是七殿下,苏拂苓。 苏拂苓那时才八岁。 那就是柳妃狼子野心,柳家狼子野心。 还有轻徭役、开商路、修河道、加边防、引入粮种以及赈灾救水等等等等。 苏拂苓自认无愧于心,自认抓住了自己所有能抓住的机会,去实现自己的梦。 所以她只用静待东风。 磨刀石与否,早已无所谓。 大夏需要一个足够英明的掌权者,足够有魄力的帝王。 而她,当仁不让。 所以,苏拂苓不能待在上河村,只有又瞎又傻不知来处的罪奴苏柒才可以。 趁着东风还没来。 她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久一点。 再久一点。 要信她吗? 许易水想信,但又不敢信。 可她好像,已经不得不信了。 许易水确定,苏拂苓的眼睛已经能看见了。 但许易水不确定,苏拂苓有没有恢复记忆,知不知道自己就是故事里的那个王女。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28 首页 上一页 57 58 59 60 61 6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