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稍顿了顿,九如的声音已愈来愈沉:“谁知这人非但不知感恩,反倒怪小师妹危言耸听,他明明喝了酒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当时还有不少别的病患在旁等待诊治,小师妹只怕众人听了这浑话,往后也不遵医嘱,误了性命,便破例当众严厉训斥了他几句,而他竟恼羞成怒,对小师妹动了手。” 说到这里,九如面上寒霜尽碎,露出深埋多年的痛楚。 “那人不算真正的江湖人士,却在武馆学过一些拳脚。而小师妹自幼将时间精力都花费在医术上,于武学之道不过略通皮毛。当然,即便如此,倘若是在平时,他也休想伤小师妹分毫。偏那日小师妹为救此人耗尽心力,连抬一抬手都艰难,竟就这般……这般死在了那人的屠刀之下。后来我与二师妹查明此事,二师妹她不仅剜了那凶手的心,就连当时见死不救的看客也一个没留。” 这故事太令人遗憾,马车内外一片死寂,众人都听得又怒又悲,这样禽兽不如的东西,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纵是素来不喜杀戮、也确实从未杀过任何一人的谢缘觉,也觉这恶徒死得太便宜了些。 哪怕他死上千百次,也再换不回曲莲那样的好人。 只不过……当时在场的患者应该大多是寻常百姓,或许有人吓呆了还来不及反应,又或许有人畏惧自保而不敢上前,都算得上是情有可原。谢缘觉理解秦艽悲愤的心情,可那些无辜之人,终究不该赔上性命。 九如静了静,将涌到眼角的泪硬生生压了回去,继续道:“据我所知,那年定山派的山岚道长之所以追杀二师妹到了长生谷,乃是因为二师妹前来长生谷寻我的途中,偶然目睹一个妇人对一名大夫言语不敬,二师妹当场就要了那妇人的命,又恰巧被路过的山岚发现,山岚便要为那陌生妇人报仇。” “我知道这件事。”谢缘觉听到此处回过神来,轻声开口道,“先前我在赉原城的那段日子,唐依萝曾与我详细说过,后来定山派有派人到案发地查证,得知那妇人是因为女儿病重,她忧心女儿病情,一时情急才对大夫出言不逊。此事那妇人确有过错,但乡邻街坊都说她平日里是个热心肠,性子虽急躁了些,却待人真诚,常常帮衬邻里。” 九如道:“你是想说这个人不该杀?” 谢缘觉与九如说话的语气始终十分恭敬:“徒儿只是觉得,就算是同一个人亦有明暗两面,更何况世上芸芸众生,各有不同。”她顿了顿,竟忽然话锋一转:“师君,我刚才和您提起杜家河,但还未详细与您说明我在杜家河的遭遇。” 随后,谢缘觉遂将在杜家河的所见所闻向九如娓娓道来。 “那天秦师姨说我不是她,我不会不知道她临终前是否有后悔。曲师姨为了那等禽兽不如的恶徒而殒命,确实不值,但我想……”飒飒秋风又来,谢缘觉也再一次望向了车窗外远处天穹,“她既然去过了杜家河那样的地方,见过了杜家河里那样的百姓,至少她不会后悔自己行医济世的初心。” 原来这世间真的还有那么多人记得小师妹,九如心头一震,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该欣慰还是悲痛,喃喃道:“纵使这天下处处都是杜家河,又与她有何干系?她原本是不认识那些人的。” 凌岁寒虽也很为曲莲的故事伤心感怀,但猛然听得此言,只觉九如这话无异于否定了曲莲一生的信念,反而更为生气,不由得脱口道:“这不是佛家普度众生的道理吧?” “她本来也不算是真正出家。” 召媱一直在车厢外驾车,但车厢内的谈话自然没有瞒过她的耳朵,闻言到此倏地冷笑了一声,马鞭在空中甩出个脆响。 “我虽从不信佛,也不喜佛门,但那些真心向佛、真正参透佛法仍持信仰的出家人,我倒是敬重三分。最瞧不上那些心里结了个疙瘩,遇着烦难就跑去出家,往佛门里躲的。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从古至今这种所谓的出家人还这么多呢?这算什么?纯粹就是懦弱躲避。” 说话直接,言辞锋利,嘴上不饶人这点,召媱与凌岁寒师徒倒真是如出一辙。九如听罢却不恼,只是静默片刻,随即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是,你说得不错,我确实修行浅薄,不算真正的出家人。《金刚经》有云:‘诸和合所为,如星翳灯幻,露泡梦电云,应作如是观。’放下妄想执念,方能得到自在,我从未做到这一点。” 召媱一愣,听她这般坦然承认,反倒不知如何接话了。 其余人也未再言语,马车内外陷入沉寂,只余马蹄车轮在幽静的山道上留下细碎的声响。
第239章 破幻观真涤尘障,锻心淬骨证菩提(三) 出洛阳城时还是八月,一路行来不觉已至九月初,离鸿洲越来越近,天气也越来越寒冷。 途中偶遇荒郊野岭无处投宿,她们只得在破庙或山洞暂歇,秋风凄凉,纵使生了火堆也难以完全驱散秋夜的寒意。凌岁寒生怕谢缘觉受寒,每夜入睡时总将她揽入自己怀中。九如与苏英倒是不觉有异,毕竟凌岁寒体温与常人不同,有这般人形火炉不用白不用。唯有召媱敏锐瞧出端倪,自家徒儿每次抱着谢缘觉时,身子总是不自觉绷紧几分,眼中还会闪过既忐忑又欣悦的光芒。 这般情状惹得召媱心生好奇,愈发仔细地观察起二人平日的相处。 又过数日,九月十一日的这天,一行人终于抵达鸿洲城,却已是黄昏时分,若要再赶去郊外的长生谷必定要折腾到半夜,众人便决定就近在城中寻家客栈住下歇息。 客栈空房颇多,各自分房安顿下来。翌日天刚亮,凌岁寒梳洗完毕,又打了一盆热水,左手稳稳托着木盆,便走到谢缘觉房门前。她不确定对方是否已醒,正踌躇着要不要出声,屋内谢缘觉瞧见门外隐约人影,试探地问了一声:“符离?” “是我。”凌岁寒既托着木盆,只能用肩膀推开门,见谢缘觉正坐在床边穿外衣,微微一笑,“你醒了?正好,我打了热水来给你盥洗。” 谢缘觉莞尔:“这么早,辛苦你了。” “我平时就起这么早,哪有什么辛苦。倒是你,这一路我们虽未长途跋涉,但马车颠簸,你身子肯定也不舒服。好在如今已到鸿洲,待进了长生谷,你便能好好休养了。”话虽如此,凌岁寒心里却清楚,入谷后谢缘觉就该试着修炼阿鼻刀法,这必是凶险万分的难关。思及此处,她耐心候着谢缘觉穿戴整齐,洗漱完毕,才又开口道:“其实这么早来看你,还有一事。” “何事?”谢缘觉抬眸望来。 凌岁寒伸手入怀,从怀中取出一个温润的玉雕观音像,放在她掌心:“送给你的,生辰礼。” 九月十二日,正是她们二人共同的生辰。 缘觉愣了一下,垂眸凝视掌中观音良久,忽而展颜一笑:“你什么时候备下的?我竟完全不知道。” “这一路我都在琢磨该送你什么生辰礼。”凌岁寒眉眼间带着几分得意,“这月初二那日我们在忘尘庵借宿时,我趁你休息的时候,悄悄向住持求来的,还合你心意吧?” “我很喜欢。”谢缘觉笑意真切,手指轻抚过温润的玉面,却又道,“可你向来不信这些的?” “说实话,我确实不信。但那日我听忘尘庵的住持说,观音有三十三法相,而这观音像乃是观音三十三化身中的‘琉璃观音’,护佑的是绝路逢生。”凌岁寒的神色愈发认真起来,握住谢缘觉冰凉的手,目光落在对方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容上,“纵是虚妄,我也想求个念想,希望它真的能够护佑你。” 尽管不信神佛,凌岁寒却在心底暗暗立誓,只要舍迦的病能够痊愈,她一定会再回忘尘庵还愿。 谢缘觉心头微热,倏然转过身,一边从包袱里取出一叠画卷,一边道:“我这一路也在想到底该送你什么好,却始终没个主意。这些是从前我在长生谷时为你作的画,你不嫌弃我拿它们来充数吧?” “怎么会嫌弃?”凌岁寒急忙接过,语气里掩不住雀跃,“这明明是最好的礼物。”她小心翼翼地展开画卷,待看清纸上那些连她都有些记不清的轮廓,她眼睛微微有些发红,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也不由哽咽,“这些年……你画了这么多吗?” “我在长生谷没那么多事情做,闲下来时想你了便忍不住画上几笔。不过……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你长大是什么模样,只能始终画你幼时的样子。其实我本来打算路上再为你新绘一幅画算作生辰贺礼的,可惜我最近身子越来越感觉不适,没什么精神提笔了。如果明年这个时候我还……”谢缘觉的声音逐渐低下去,但稍稍过了会儿,复又扬起一个温软的笑,“我再给你画张新的吧。” 听到最后一句凌岁寒心口发疼,左手尾指小心翼翼勾住谢缘觉的手指,努力让自己露出笑容:“好,那就算你欠着,明年你病痊愈了再给我画。你向来说话算数的,这次也一定要记得,绝对不能食言哦。” 谢缘觉明白她的意思,但不敢轻许诺言,又不忍见她今日伤心,便只能点了点头,话锋一转问道,“符离,前些年生辰,你都是怎么过的?” 凌岁寒摇摇头:“那时候我家仇未报,还未除服,不能庆贺生辰的。你呢?”她反问道:“你在长生谷都是怎么过生辰的?” 谢缘觉忘了这一茬,略带歉意地轻抚凌岁寒的手指,旋即才温声回答道:“我么……我十五岁还与家里有联系前,家中每年都会送来贺礼。但师君说,生辰乃是喜事,而太过欢喜同样会加重我的病情,我得练静心养气的功夫,最好忘了生辰这回事。那些礼物,都被师君收起来了。其实礼物倒没什么,只是那时常常想……若能出谷好好游玩一日,便是最好的生辰礼了。” 凌岁寒听得皱眉:“你那些年真的就待在长生谷里,一刻也没出去过吗?” “那倒也不是,偶尔师君出谷采买时,我会随她同行,顺路买些喜欢的衣裳首饰。”谢缘觉语气依然平和,“只是这样的机会并不多,而且来去匆匆,一旦采买完了便得立即回谷。长生谷虽在鸿洲城郊,我却还未好好逛过鸿洲城的街市。” 凌岁寒眼珠转了转,突然正色道:“那你想逛一逛鸿洲城吗?” 谢缘觉微微一怔,继而点点头。 凌岁寒道:“那我们现在就去。” 谢缘觉道:“现在?” “当然。”凌岁寒眼中闪着光,声音轻快起来,“虽说我也是头回来鸿洲,路也不熟,正好我们一起去探个新鲜。今日是你生辰嘛,就应该尽兴玩一场,把这些年的遗憾都补上。” 谢缘觉被她这番话说得心头微暖,唇角不自觉扬起,终是点头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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