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街两旁的杨柳种得最多,鸟雀最爱在这里筑巢。这会儿闭门鼓的声音太吵,如果是别的时候在此处行走,鸟鸣婉转,可好听啦!” “以……”凌岁寒自幼在这里玩耍过多次,下意识要说出“以前”两字,又登时顿住,见常平回首看向自己,她沉吟道,“以前我在家乡居住时,家附近也遍植高槐深柳,引来不少鸟雀筑巢,常有纨绔子弟以弹弓打鸟,我最是厌恶他们这样的行径,这儿也有这样的事吗?” “这事倒是已经禁了,不过禁归禁,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有些人仍……” ——“砰”。 常平的话尚未说完,刹那间似有重物落地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即使在这浑厚的闭门鼓声之中也极为明显。她迅速回过头,只见不远处某株杨树下跌坐着一名布衣女子,双手撑着地面欲要起身,左腿刚一动,呻吟一声,便不敢再有任何动作,显然是从树上摔下来的,且摔得不轻;而另一旁通南坊的坊门口站着一名锦衣华服的青年公子哥儿,手拿弹弓,神色茫然。 “不会吧?”常平愣住神,“怎么还有把人当鸟打的?” “小娘子你没事吧?”所幸那公子哥儿的反应很快,不待谢缘觉等人上前,他已一边跑过去,一边连连向她赔不是,“我刚才是为了打树上的鸟雀,绝不是有意要伤到娘子。哎,这都怪我眼神不好,没看见娘子。” 他的道歉非常诚恳,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说到此处时已跑到那女子身旁,又继续道:“娘子若不嫌弃,我扶你去看大——”同时蹲下身,还未碰到那女子胳膊,目光触及到她的脸庞,他一愣,语音一顿,旋即叫出一声:“娘呀!” 一屁股坐在地上,又赶忙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 “你……你怎么长得这么丑?!” 那女子背对着众人,尽管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照样显出她腰身的纤细,身形的绰约。任谁看了她的背影,都会认为她是一个美人。 绝色的美人。 然而当她终于转过头,在场所有人这才完全看清她的相貌,脸盘不大,皮肤既黑又皱,五官挤在一起,两边腮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雀斑。平心而论,这的确不仅算不上‘美’,反而称得上一个‘丑’字了。 美人蹙眉,楚楚动人;丑人皱眉,便让她的脸更加难看:“我知道郎君方才不是有意,敢问郎君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大夫吗?我起不来,快要宵禁了——” “你也晓得就快要宵禁了?”那男子打断道,“我哪来的空陪你找大夫,你自己摔下来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 “可是什么啊?天知道你怎么跑到那树上去的,摔了是你自己活该,可不关我的事。” 古语有言“前踞而后恭”,他此时却是“前恭而后踞”,态度转变之大,令人咋舌。 常平看得于心不忍,悄悄对着凌岁寒与谢缘觉道:“我们要不要帮帮她?” 恰在这时,那女郎似乎不再奢望那男子施以援手,也将求助的目光望向凌岁寒与谢缘觉:“两位娘子,你们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大夫吗?”
第27章 流水十年归故城,明月夜里入新馆(四) 大夫就在她的面前。 凌岁寒瞧瞧身侧之人,可是谢缘觉不言不语,抬首将那株杨树注视了片刻,若有所思。这时那一旁的公子哥儿转过身,已打算回到坊内家里,日渐落,天色苍茫,浑厚的闭门鼓声仍回荡在天地之间,忽有人声悠悠然如从高山顶流下的清泉,甚是舒朗悦耳: “律令有载,如今长安城内各处街道,严禁以弹弓打鸟,却没禁止谁爬树。所以,这事她没错,你有错,你想要推卸责任可不行。” 这声音来得突然,莫说他吓了一跳,就连凌岁寒与谢缘觉也感诧异,循声望去,竟又在东南处坊墙外望见一名女子——要知凌谢二人身怀内力,五感比常人敏锐不知多少,然而此人何时来得此处,她们竟是半点不知。 那公子哥儿的关注点与她们不同,看了一眼那女子的脸,啐了一口:“今天真是晦气!连看见两个丑八怪!” 实话实说,这名女郎的相貌不算丑,但也绝对说不上美。 平凡普通。 不值一提的平凡普通。 偏偏她右脸颊一道长长的刀疤,从眼角到下巴,丑陋狰狞,仿佛一条扭曲的怪蛇,令人看来触目惊心。 也不知是谁如此狠心,将她的脸毁成这样?但凡稍有同理心之人,见状都会生出些许同情,那男子却还说出这般恶意十足的话,凌岁寒实在听不下去,刚想要发作,谁料那女子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起来。 她倚着墙,抱着双臂,颇有几分懒散模样,此时扬眉一笑,如暖阳之下的一股清风,令人心生开阔之意:“美丑与善恶不同。善恶有明确标准,譬如杀人劫财为恶,扶危济困为善。可是美丑从无准则,每个人看法不同。我今天运气很不错,虽然遇上了像你这样万中无一的丑货,本来令我心情不悦——” 说到此处,她的目光在那公子哥儿身上打量,那公子哥儿愣了一下,自认为自己相貌还算得上是俊朗端正,因此一时间没意识她话中的“丑货”竟然指的自己。而这时,她已慢悠悠地往前行去,不一会儿走到那女子身旁,依然微笑着面向对方: “不过,我既然还在同时遇到了我心中的美人,令我心情好起来,我也就不在意你方才脏了我眼睛的事。” “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敢这样骂我!”听到这一句话,那公子哥儿回过神来,终于大怒,最后一声闭门鼓恰在这时停下,天地陡然宁静,他却顾不得立刻回家,右手扬起拳头,便欲往她身上砸去!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凌岁寒左手握住刀柄,这一次她没拔刀出鞘,甚至没使阿鼻刀法里的招数,谢缘觉自然不再阻止,旋即眼看着一道黑光闪过,她轻轻松松将左手一扬,那刀鞘已在顷刻间扫中那公子哥儿的身体。剧烈的疼痛让他不由得“哎呦”一声,脸朝下,整个人摔倒在了地上。 当他再次呻吟着抬起头来,那张脸上已破了一层皮,出了一点血,显得难看至极。 “她不在意,我没那么好的脾气,你不仅脸太丑,脏了我的眼睛,声音也太难听,脏了我的耳朵。”凌岁寒不拿正眼瞧他,语音冷峻,“反正我见你刚刚能因此随便骂人,那么我因此打了你,想必你也觉得这是理所应当之事吧?” “你……你……”那公子哥儿捂着自己流血的脸,又气又怒,疼得说不出话来,忽然听见一阵笑声,却是那脸带刀疤的女郎已忍不住扬起了唇。而跌坐在地上的那名布衣女子似是怔了会儿,缓缓移动视线,将她们都打量了一遍,也渐渐不自禁地舒展了面孔。 谢缘觉虽自始至终不动声色,见此情景,如寒霜覆盖的容颜柔和了许多,眼眸里一点若隐若现的笑意。 唯有常平完全笑不出来,反而轻叹一口气。 只因她已望见前方十来名金羽卫官兵正朝着自己这方走来。果不其然,仅仅片刻过后,那群金羽卫来到她们面前,别的话不说,先一顿训斥:“你们围在这儿做什么?宵禁了不知道吗?还敢犯夜,在街上游荡?” “官爷容禀。”常平立刻向他们行了一个礼,态度恭敬甚至卑微,将事情经过叙述一遍,只是不提凌岁寒将那男子打倒的事儿,却说他是在欲要伤害她们之时,被她们躲过,他自己收势不及,才会摔倒在地。 “你……你胡说八道!”那男子依然捂着脸,顾不得脸上疼痛,连忙说出真相,要青天老爷替自己做主。 “几位官爷可要明察秋毫,你们瞧瞧我朋友身体不太方便,哪来的本事把这么一个大男人打倒在地啊?”她只顾着低声下气与金羽卫解释,并悄悄从荷包里冒出一小串钱递给对方的手中,便没注意到凌岁寒在听见她此言的刹那儿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好吧,我不管你们都有什么纠纷,现在已经宵禁,现在赶紧给我回家。再让我在街上看见你们,那就自觉领罚吧!” 那金羽卫掂了掂手里的钱,再嘱咐她们几句,遂转身离去。 常平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公子哥儿对她们既惊且惧,无奈之下,也只得捂着脸,灰溜溜地回到不远处通南坊自己的家中。 谢缘觉将他们适才的举动都收入眼底,双目中不禁浮动疑色,道:“任何人犯夜,只要给了钱,便可以不受责罚吗?” 常平道:“我们这不是途中遇到意外,才在街上停留的吗?要他们给个方便不难。但倘若是夜深人静时,还有人无缘无故在街上行走,那恐怕就没什么好果子吃了。” 谢缘觉道:“既然事出有因,那么因事制宜,从权达变,也在情理之中。但以此来谋私,却将大崇律法置于何地?” 在场诸人中,除她以外,对这类事都是司空见惯,没有谁感觉到奇怪,常平不由笑道:“你又不姓……咦,你还真姓谢,那你也不是谢崇皇室的人,这会儿关心什么大崇律法,不如关心关心我们的事。”说着一顿,转头看向跌坐在地上的那名女子:“你家住哪里啊?现在真不能走路了吗?” 那脸带刀疤的女郎也蹲在她身前问道:“你刚才上树做什么?” “我……”那女子略一犹豫,旋即道自己并非长安人氏,只是前来长安看望亲戚,没料到那亲戚搬了家,她今日找了一整天也没找到对方的新居,本想在闭门鼓声结束以前寻个客栈住下,岂料中途路上在一株杨树下发现一只雏鸟,“就是这只鸟儿。” 她是从自己腰间的佩囊里摸出的这只鸟儿,大概还不到一个月大,毛尚未长齐,与她的脸差不多的粗糙丑陋,扑棱着翅膀在她掌心里飞不起来。 那脸带刀疤的女郎一怔,喃喃道:“乌鸦……” “是么?它还这么小,我看不出来它是什么鸟,只是看它在地上可怜,本想把它放回到窝里去,刚刚爬上树,竟有颗弹珠突然打在我脚腕上,我这才……这小家伙儿在我身上,不知有没有受伤。” 她低下头,垂眸看着掌心里的雏鸟,神色里的确充满忧虑。 为它的生死忧虑。 “我是大夫。”谢缘觉终于说出这句话,上前数步,从她的手中接过那只雏鸟,观察须臾后道,“你今夜若无地方可住,不如与我们同行,到时我也能为你治伤。常郎君,你说的那座宅子,还能多住一个人吗?” “当然能,那宅子很大的,住几个人都不妨。” 那女子连连道谢,又询问恩人姓名。 “我姓谢,双名缘觉,因缘之缘,觉悟之觉。”谢缘觉依然十分详细地报出自己的名字,同时端详起对方的面容,忽发觉她的瞳孔颜色比常人要浅,琥珀色的眸子在逐渐升起的明月下显得分外清透,遂好奇问道,“娘子尊姓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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