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螣立刻问道:“什么样的误会?” 世人皆有好奇心。她的追问本来并不显得奇怪,然而谢缘觉似想起什么,心中蓦地一动,转首与她对视,很有耐心地将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因她们的注意力都在双方身上,自然没察觉到一旁的重明神色骤变。 而待谢缘觉的话说完,尹螣垂着眼眸沉默少顷,才缓缓道:“如此说来,也难怪铁鹰卫误会了你。你既知彭烈是无恶不作的大盗,你为什么要救他呢?” 这个问题,谢缘觉已回答了不知多少遍,她此刻不厌其烦地再答一遍:“我是大夫,他是我的病人。” 尹螣道:“大夫是自由的,你不想做的病人,恐怕没人能逼你治。” “是,我不管他是谁,我的确想治他受的伤。”谢缘觉坦然承认,又忍不住问道,“你和彭烈有仇吗?” 尹螣淡淡一笑,让她脸上的畸形五官更显诡异:“谢大夫想多了,我从未见过彭烈。只不过……今日我前去寻我那亲戚之时,听说她搬了家,便向附近邻里打听了一下她搬家的缘故,他们都说是因为前不久她家中失窃,多年积蓄被洗劫一空,她再赁不起那儿的房屋,只得另寻住处。而据说,盗走她家中财物的那名盗贼便是鼎鼎大名的江洋大盗彭烈。谢大夫在为彭烈治伤之时,可曾发现……彭烈的身上带着什么东西?” 谢缘觉沉吟少顷,摇了摇头。 尹螣又道:“我说的东西不一定是财宝。我那亲戚生性嗜书,家中还藏有许多古籍善本。依我看来,她丢了那些金银珠宝,不会太过在意;但若是丢了她的藏书,她必定伤心至极。谢大夫在为彭烈治伤之时,可曾发现他身上带着什么书册吗?” 谢缘觉依然摇首。 尹螣便不再继续问下去。 谢缘觉看向重明道:“你刚才也有事问我?” 重明道:“你脸色好像不大好?今日……铁鹰卫与你为难了吗?” 谢缘觉见她吞吞吐吐,顿时明了她的意思,平静道:“他们无凭无据,只是猜测,还不敢真的抓我,我没有受伤。” 在常人眼中,大夫患病是极为罕见甚至不可思议之事——尤其是像谢缘觉这般连九曲掌之伤也能医治的良医。因此重明见她脸色越发苍白,不禁怀疑起她是否是受了内伤,而谢缘觉的回答虽是实话实说,重明却将信将疑,心下生出愧疚之情,沉默不语。 谢缘觉道:“你没有事再问了?” 重明笑道:“我还想问你去哪间房歇息?” 谢缘觉反问道:“这里每间房不都是一样吗?” 重明道:“那我带你去隔壁房。” 隔壁房间果然一样破旧不堪,空气里飘散着一股霉味。谢缘觉进了屋,关上房门,走到窗下的小榻边,看着窗台的蛛网,榻上的黑灰,深呼吸一口气,从药箱里取出几条白布垫在榻上,这才盘腿坐了上去,双眸合上,运功调息。 夜空里的风声,草丛里的虫豸鸣叫声,在这一刻变得更为清晰,全部传入她的耳内。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一阵微不可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她霍然睁眼,转头向窗外望去:“凌岁寒……怎么是你?” “给你带了东西。” 窗外的女郎用左手提起一个食盒。
第29章 人心莫测各猜疑,欲复还原反生波(一) 凌岁寒走到窗边,直接伸过手,把手中的食盒放进窗内小榻上。谢缘觉迟疑少时,打开食盖,里面放着的是几样小菜清粥,以及一双木箸。 这更让谢缘觉惊疑不已。 她不觉得她和凌岁寒的关系好到了如此地步,能让对方主动花钱请客,给她带来夜宵。 凌岁寒直截了当问道:“你有病在身吗?” 这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的事,谢缘觉不否认,点了点头。 凌岁寒道:“你不是大夫吗?连自己的病也治不好?” 谢缘觉道:“大夫并非神仙,本来也会经历生老病死。” 大夫并非神仙。这话对于凌岁寒而言有些耳熟,当年舍迦被病痛折磨,天下无数名声在外的良医圣手被请往睿王府也治不好她的顽疾时,偶尔会有几位医者叹息着说出此言,凌岁寒脑海中闪过往事,心下一阵茫然,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若你用膳的时间晚了,身体就会难受?” 谢缘觉闻言心弦一动,静静地注视了凌岁寒一会儿,才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凌岁寒道:“猜的,看来猜对了。所以上次你才一定要先用了膳,才给那名定山派弟子治伤?对不起,这件事是我误会了你,这份晚膳算是我给你的赔罪之礼,我便不欠你什么了。” 谢缘觉听着前面的话,本来心底还生出那么一丝感动,骤然间对方的最后一句话又入了她的耳,她一愣,一时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短暂的沉默过后却忽然意识到:自己什么都不该,不应该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反应……她又垂下眼帘,淡淡道:“你不用道歉,我之前也误会了你。” 凌岁寒道:“什么误会?” 谢缘觉不答,反而似乎将话锋一转:“多谢你之前在铁鹰卫面前替我解释做担保。” “你说这事?你也用不着谢,我帮你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你自己?” “是,我最讨厌无辜被冤枉。” 这话乍听来很是正常,谢缘觉却登时一震,刹那间一个足以在她心里引起山崩海啸的猜测一闪而过,她怔怔地看了凌岁寒良久,反反复复猜测,始终下不了判断。凌岁寒见她沉默不语,指了指小榻上的食盒,奇道:“你不吃吗?再不吃就冷了,病人是不能吃冷食的吗?” 谢缘觉回过神来,缓缓端起碗,小口小口喝着碗里的米粥。 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又在此时此刻随着料峭夜风向凌岁寒袭来,凌岁寒目不转睛盯着她吃饭的动作,突然忍不住问道:“你之前说你不认识九如法师,那你的师父是谁?” “我……我没有师父。”谢缘觉想要扬名不假,可她要扬的是自己的名,而非“九如法师弟子”的名。她当然明白,只要她说出自己真正的师承,无数江湖子弟都会立刻对她趋之若鹜,然而到最后他们也只记得九如法师弟子的身份,不记得谢缘觉这个人,对她而言又有何用? 是以自出谷以后,谢缘觉从不提及自己与九如的关系,纵然有人询问也矢口否认。凌岁寒越发纳闷,医学之道极为复杂,纵然谢缘觉是这方面的天才,恐怕也不能够自学成才?她想了半晌,推测道:“那你是医学世家出身?” 若说不是,又要解释太多,在未确定对方是谁之前,谢缘觉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来历,索性点点头,免得对方再猜来猜去。 凌岁寒虽见她通身富贵打扮,怀疑她是否出身权贵豪门,但实在思索不出她在这种事上说谎的理由,又想无论如何,反正她绝不会是长安豪家的女儿,不然她既已进入了长安城,怎么不回家,反而要住客栈赁房子? 心下登时一阵失落,凌岁寒低下头沉默了会儿,忽然又觉好笑,自己是在期望什么?即使舍迦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难道自己如今还能与她相认吗? 谢缘觉见她脸上露出苦笑表情,狐疑道:“你在笑什么?” “我……没什么……”凌岁寒仰头望望冷月,“只是感觉世事难料,白天看了那么多宅子都不满意,万万没想到晚上反而住在了这种地方。” 更没想到,她会和她原本看不顺眼的人暂住在同一座宅院里。 谢缘觉侧首瞧了瞧一旁窗台的蜘蛛网,继而再次将目光移回到了凌岁寒的身上,忽问道:“你是不是有洁癖?” “我?这种地方,是谁都会看不惯的吧?你便因此觉得我洁癖吗?”对谢缘觉的这句提问,凌岁寒很有些不解,她的确从未住过如此破烂的房屋,毕竟召媱爱享受,居室不要求那么多富丽堂皇,却必须得舒适。然而她若是真的完全忍受不了这样的环境,她也不会踏进此地。 十年前她已在心里告诫过自己,她已不是从前的凌澄,无论什么样的险恶环境,她都必须忍受,必须承受。 何况这儿只是有些破旧脏乱。 谢缘觉摇摇头,道:“从昨日到现在,我见你始终穿着白衣。” 那些所谓的白衣翩翩的侠客,大都存在于话本故事里,真正要在江湖武林里闯荡,风餐露宿,穿一身素白太不方便。谢缘觉想来想去,才会突然试探性提出方才问题,岂料凌岁寒听闻此言,一怔,神色明显严肃起来,顿了会儿,语音郑重: “我还在孝中。” 前朝古人为报不共戴天之仇,终身素服,不听乐。自从凌岁寒在史书看到这个故事,便已在心中暗暗发誓: ——父母大仇一日未报,她一日不会除服。 而此时若是旁人听到凌岁寒这般回答,必定愧疚不安,只道是自己失言。谢缘觉依然很平静,暗暗思索:如此说来,她的父亲或者母亲离世还不到三年?那她……的确不可能是符离…… 谢缘觉再度感到失望,欲言又止,终究是忍不住问道:“你孝期未过,来长安做什么?” 凌岁寒闻言静思一阵,偏着头端详她一阵,倏地道:“你像个真人了。” 谢缘觉不明所以:“我不是真人,还是假人吗?” “昨天我初见你时,你的确很像一个假人,好像这世上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引起你心里丝毫的波动。但今天,你至少会对一些事感到好奇。”凌岁寒道,“那么,你好奇尹螣和重明吗?” “我为什么要好奇她们?” “那株树虽然枝繁叶茂,有人上树,通常情况下很难发现,但那男子既想打鸟,总要抬头往树上瞧,却瞧不见树上的大活人,要么他是瞎子,要么……尹螣的轻功也很不错。” 突然提起尹螣的疑点,一来是为了转移话题,凌岁寒必然不可能回答自己如今重回长安的真正目的,她便得让谢缘觉思考起别的事;二来不管怎么样,她和谢缘觉认识得早一些——早一天也是“早”——即使之前互相看不顺眼,现在关系仍没多好,但在谢缘觉和尹螣、重明这三人之间相比较,自然是后两位更让她感到陌生,她满腹疑窦,此时此刻唯有与谢缘觉讨论。 “你刚给尹螣看了伤,能看出她会武吗?” “她受的是外伤,不是内伤,我只看了她身上的伤处,不曾为她把脉,看不出她是否修炼了内功。” “你要为她把脉,她身为病人,也不能拒绝,你一点也不好奇吗?” 谢缘觉摇首。 好奇。所以她更要强迫自己不好奇。 凌岁寒被她的反应噎了一下,深感自己刚才说的话为时过早,原来她还是像之前那般疏离、似乎对万事都不关心。既如此,凌岁寒也不欲再与她讨论重明的奇怪之处,刚转身准备离开,忽想起一事,从怀里拿出两个药包,给谢缘觉递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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