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庆乐坊内正中央地带有一条人工挖掘的小河,名为映日池,河面四周都有廊桥小亭,布置得甚为雅致,供人游玩歇息。尹若游在此舞蹈,池上各处的那几座小亭自然是观舞的最佳位置,不消说是要留给此次赴宴的众多客人里权势地位最高的那几位贵人。 不过吴昌倒还真希望谢缘觉能和尹若游见个面,到时他或许能够从她们的言谈举止之中观察出她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遂赔笑解释了她不能在映日池落座的理由,又道:“不过谢大夫若是真想欣赏尹娘子的舞蹈,待会儿可以站在映日池观看。” “既如此,那又如何算得上‘任何地方都可随意出入?”谢缘觉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并不计较此事,转身进了一旁不远处的小楼,寻了个空位坐下。 要知这百花宴的“花”,其实不止指春日盛开的万紫千红,更是指各家秦楼楚馆的歌伶乐伎,因此绝不会有哪位客人带着家中女眷赴宴。谢缘觉甫一出现,便引得众人纷纷望向于她,心道也不知庆乐坊哪家妓馆竟有如此绝色,自己从前居然未曾见过?刚想招手让她上前,忽地瞥见悬挂在她腰间的百花令,登时目瞪口呆。 百花宴的客人非富即贵,在此宴上说话做事就得格外小心,不然倘若得罪了哪位比自己更有权势的大人物,可就大大不妙。况且这名女子衣饰非俗,举手投足落落大方,众人在未搞清楚她身份之前,都不敢上前骚扰,只是不停地拿目光打量她,把她从头看到脚,好像要在她身上瞧出个洞来。谢缘觉却目不旁视,似乎当周遭的男子不存在,只专注望着前方低首拨弄箜篌的绿裳女郎。 庆乐坊内这么多楼阁台榭,她之所以进了这座小楼,本来就是因为被这阵箜篌声吸引,清澈激越,泠泠似玉碎凤鸣。 谢缘觉幼时出入禁中,也算是见多识广,能在宫廷宴会上为王孙贵戚表演歌舞乐曲的都是当世一流的大师,而这名女郎弹奏箜篌的技艺比起那些宫廷乐师也不逊色,令她眼中露出微微欣赏之色。 她一向喜欢——更确切说是珍惜——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 她自知自己的生命比常人短暂,除了完成留名于后世这一目标,也想要趁着有生之年尽情享受,身上穿的衣裳必须艳丽光鲜,佩戴的首饰不是金玉便是珠翠,还有这天下间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都尽量不可错过。 所以她早已决定,她要在这百花宴上先欣赏一会儿她喜欢的歌舞,再观察诊断客人们的病症,与吴昌等人比试。 至于调查尹若游一事,反正有凌岁寒和颜如舜在,她暂时懒得理会。 凌岁寒与颜如舜此时也已进入了庆乐坊。 但她二人身上并未悬佩百花令,为避免麻烦,换了一身男装,借着众多树木与楼屋的遮挡在暗处潜行,不一会儿悄悄到了醉花楼,继而施展轻功,飞身掠上顶楼的窗户。客人们大都聚在大堂和雅间,走廊里颇为安静,凌岁寒走到栏杆边,望向楼下的人潮,低声道:“这地方倒还真大。” 颜如舜道:“醉花楼的确是长安城最大的一座妓馆。” 凌岁寒道:“你怎么会知道?” 颜如舜道:“曾经打听过。” 凌岁寒追问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颜如舜笑道:“你今天是来查尹若游的还是来查我的?” 凌岁寒直截了当地道了一句“我对你确实好奇”,忽见一群人向着楼梯方向走来,她和颜如舜不约而同一跃身,藏在房梁之上。 乌黑粗壮的梁木遮挡住她们的身形,不一会儿,那群男子也都上了楼。凌岁寒定睛一瞧,为首之人颌下垂须,四十余岁的年纪,一身绫罗圆领袍衫,身材高大,脚步稳健,不像什么文官,倒似个练家子的。前几日凌岁寒搜集了京城百官的不少基本资料,其中自然有他们的画像,她此刻便一眼认出此人的的确确是一位武将。 ——大崇朝右霆卫大将军马青钢。 一桩往事蓦地涌上凌岁寒心头,让她愣了一下。 颜如舜见她表情有异,关切地问了句:“你怎么了?” “没什么。”凌岁寒回过神来,摇摇头,沉吟道,“我是在想……既然醉花楼这么大,我们也不知道尹若游这会儿在哪间屋子,不如分头查探怎么样?” 最后一句话落下,颜如舜眉梢不禁微微挑起,她闯荡江湖多年,江湖经验丰富,察言观色的本领也颇高强,此刻完全可以肯定,凌岁寒是在看见那名男子后神色才有了异样。 什么“分头查探”,一旦她们分头,颜如舜毫不怀疑,凌岁寒要查的不是尹若游,而是那名中年男子。 但她也不拆穿她,点点头道:“那好啊。”随后稍一顿,在凌岁寒将要有所行动之际,她再次开口:“我不好奇你。” 凌岁寒回首,眼神里露出些许疑惑。 “当然,若说半点都不好奇,那似乎有些假。”颜如舜坐在房梁上,轻声笑了笑,“不过这世上每个人的经历,每个人的故事,是独属于自己的私密,除非主人愿意分享,不然私下打探,也是一种偷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绝不会窃人财物;所以,我有一点好奇心,也会忍住。” “既然如此,你还跟着我一起来查尹若游做什么?” “因为要查彭烈的下落,不得不从这条线索查起。而这件事,关系到谢大夫的清白。”颜如舜本意是想告诉凌岁寒,我不干涉你做什么事,我的某些事你最好也别来管,但见凌岁寒皱起眉头,发现自己话有歧义,听起来仿佛是在批评对方不该追踪那名中年男子,遂又笑道,“就像杀人放火固然是错,但如果杀的是恶人,那便另当别论。事不凝滞,理贵变通。” 凌岁寒歪了一下头:“你说得好像有些道理。可是——”她说话很难学得会委婉,“我好奇你,是因为我实在不明白你是善人还是恶人。” “这倒也是。不过你在我心里,从来不是恶人。”颜如舜笑道,“那人快走了,你先查你的吧。” 凌岁寒迟疑微时,身形一动,在房梁之上疾行,追上马青钢的背影。 至于颜如舜望了他们片刻,也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行去。 她不知道尹若游住在哪间屋子,此时又不方便打听,只能透过窗户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观察。因她轻功卓绝,并不怕被人发现,一连看了三间屋子以后,忽发现前方迎面走来一人,相貌竟与适才凌岁寒追踪的那名中年男子完全一致。颜如舜一呆,再次隐藏在暗处仔仔细细瞧了半晌,确定自己没有看花眼,百思不得其解。 她和那名男子走的明明是相反的方向,按照醉花楼的布局,那名男子再怎么绕路都绝对不可能绕到此处。况且她在这会儿并没有看见凌岁寒的身影。 难道这两人是双生子不成?然而他们两人身上穿的衣裳,腰间佩戴的玉饰,也都没有什么区别。颜如舜从前闯荡江湖,偶尔见过的几对双生子,幼童除外,成年人一般都会做不同打扮,尽量让他们周围的朋友可以分辨,乃是因为成年之人已有各自的生活事业,如果相貌打扮全都混淆,平时做事极不方便。 若她猜得没错,这两名相同的人其中必有一个是假扮。
第43章 百花宴上惊命案,铁鹰狱中破重围(二) 颜如舜之前与凌岁寒所说的是她的心里话。 她的确一向不喜探人隐私。 无论这两人是怎么回事都与她无关,她思索少顷,本打算离开,刚刚迈起脚步,又一个念头在她心底闪过——与自己无关,那么与凌岁寒有关吗? 那名男子知道凌岁寒在跟踪他吗?这会是针对凌岁寒的一个陷阱吗?当颜如舜脑海里冒出这个猜想,她无法再对这件事置之不理,眼看着这名男子走进前方不远一间屋子,她足尖微点,也在刹那间掠至屋外窗边,向内窥探。 这间屋里原本人就不少,大多数腰佩刀剑,护卫打扮;而坐在桌案前的仅有一名高壮男子,也是约莫四十来岁年纪,显然是那些护卫的主人。刚刚进门的那名男子坐在了他对面,与他寒暄了片刻,随后往左右望了望,笑道: “桓将军带这么多人,是要防贼还是防我?” “马将军说笑了,我当然是防心怀不轨之人。” 将军?看来这两人都是京城里的武官。桓与马并不是随处可见的大姓,颜如舜想了又想,心一跳:难道他们是大崇朝的金羽卫大将军桓炳与右霆卫大将军马青钢?金羽卫与右霆卫同属大崇十二卫之一,这两人也份属同僚,可说话为何会这般带着火药味,颜如舜越发诧异,只听那“马将军”继续道: “百花宴戒备森严,若无百花令,谁都进不得此处,桓将军在这里还怕什么呢?况且我想……桓将军应该也不希望我们之间要谈的事,被外人知道吧?” 最后那句话说动了桓炳,他面露犹豫之色,或许是见马青钢孤身一人前来,沉默许久以后终于放下戒心,挥手命护卫们退下。须臾,众护卫纷纷走到门边,将房门推开,倘若一般江湖人士想要在此刻不被发现,只能迅速后退,离开此处,那么接下来桓马二人的谈话也无法再偷听下去;然而颜如舜的轻功与众不同,她自创的身法“青云振羽”与她擅长的幻术戏法融合,趁着他们出门的瞬间闪入屋内,如一卷风般上了房梁,居然谁也没有发现。 房门又被关上,桓炳沉声道:“马将军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吧?” “桓将军答应我,待会儿无论看到了什么,都不要惊讶,更不要唤人进来。”马青钢的声音原本颇为低沉,岂料一段话才说到一半,他声调放轻放柔,仿佛逐渐从粗糙的沙石变成清澈的寒泉水,熟悉的感觉不仅让桓炳狐疑地蹙了蹙眉,颜如舜更加震惊不已,“我有十分要紧的事,只能告诉给将军一人。” 话落,他便伸出右手,从下颌处撕开一点,俄而,只见一张完整的人皮面具渐渐从他的脸上剥落,面具之下真正的肌肤似玉胜雪,还隐隐透着一点珊瑚红色,春日百花也比不过的明艳。颜如舜微微一怔,瞬间的第一反应是: ——原来尹若游是如此模样。 尽管在此之前,颜如舜从未见过尹若游,但不知怎的她看到她的第一眼,心里便冒出了“尹若游”这个名字。 桓炳的下一句话果然印证了她的猜想:“尹若游?怎、怎么是你?!” “给将军下帖邀约的确实是马青钢。不过将军莫要担忧,刚才我已将马青钢灌醉,特地扮作了他的模样来拜见将军。” 这番话,尹若游说得郑重其事,脸上神色极为郑重,倘若不是颜如舜适才和凌岁寒在走廊遇见了真正的马青钢,只怕也要忍不住相信。 桓炳觉得脑子很乱:“你用了什么法子,怎么能把他扮得这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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