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随时可以申请延毕,我没有意见。” ……此人实在是蛇蝎心肠。 为了逃避继承家族医学事业,高考志愿随手填了民俗学,可能是唐砚青这辈子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她整个下午都泡在学校图书馆,临近闭馆,好不容易才等到师妹陆小葵的电话。 “师姐,对、对不起,我这两天可能来不了了……”陆小葵拖着哭腔。 “怎么了?”唐砚青问。 陆小葵哇地一声,嚎哭起来。“……我、我的宿舍……被屎淹了!” 唐砚青问了好一会儿,总算理清了前因后果。 陆小葵上个礼拜逃课出去旅游,这周回宿舍,才发现下水管道已经坏了一周,半个房间都泡在污水里。 还真是卖面粉遇上刮大风,倒霉透了。 学校已经第一时间帮她维修清理,但房间仍然残留着一吨消毒水也盖不住的恶臭。陆小葵苦不堪言,准备租间小房子,暂时搬出去住。 “但是,我又害怕外面的‘雨夜杀手’……”陆小葵声音发抖。“我要是一个人住,肯定很危险……” “什么雨夜杀手?” “师姐你不知道吗?磨桥市最近有个超级可怕的罪犯,总是在雨夜出没,专挑独居女性下手……” 雨夜,抢劫……破碎的画面闪过脑海。 雨滴淌落断墙。 急促的呼吸声,混乱的搏斗,她的手肘擦过墙砖,一阵刺痛。 男人对视了什么东西,眼神惊恐,踩着满地雨水,仓皇逃走…… 唐砚青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肘,竟然真的有一块结痂的伤口。可是昨晚…… “师姐?你在听吗?”陆小葵打断她的回忆。 唐砚青回过神来。“我想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你可以去住一段时间。” “什么地方?” “我有个很熟的阿姨……开了家民宿。”
第2章 关于小狐狸的梦。 为了迎接陆小葵入住,柳姨和顾婆婆准备了一大桌子菜。 龙井虾仁,清蒸青鱼……满满一大桌,却都是唐砚青爱吃的菜式。 扎着两只羊角辫的师妹,被梅子酿腌得脸颊通红,端着酒杯,眉飞色舞:“你们不知道,我这位师姐,可真是个妙人!去年万圣节,她穿了件白大褂,cos丧尸医生,胸前还挂了一块儿‘专治恋爱脑’的LED灯牌,结果被校医院的老师当成医学生,要让她去急诊室支援……” 唐砚青夹了只卤鹅腿,塞到陆小葵嘴里。“你再多说几句,米饭都要发芽了。” “不行,我偏要说!” 陆小葵鼓着腮帮子,负隅顽抗。 “还有上次,我们去村里做田野调查,师姐拿着罗盘,信誓旦旦说要带我们去挖宝。我们一群人扛着锄头,叮铃哐啷挖了半宿,还真挖出一只坛子,结果呢,是人村长埋的私房钱!村长怒发冲冠,抡着擀面杖要赶我们走,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村长被他老婆抓了回去,跪了一个礼拜的搓衣板!” 顾婆婆笑得前仰后合,唐砚青并没有听进几个字,视线偷偷往柳烬身上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早上的治疗,柳烬的气色几乎恢复如初,病态全无。 唐砚青看她起身盛汤,几缕碎发垂在后颈,柳絮似的轻盈,随她呼吸飘荡。吊灯暖光淌过她的鼻梁,瓷勺碰到碗沿,一声轻响。 电扇吹来的风太过燥热。 唐砚青喝下一大口梅子酒,酸涩液体划过喉咙,留下短暂回甘。 “别喝那么急,小心又伤了胃。”柳烬的指尖压住她掌中杯沿,险些碰到她的骨节。被那双嫣红嘴唇含过,每个字都是软的。 “好。可不能耽误了一会儿去校医院上班。”唐砚青胡说道。 柳烬被她逗笑,眉目温软。 胸口发闷,唐砚青尽可能自然地移走视线,生怕柳烬发现她那些见不得光的狼狈心事。 “那你们这回,又准备挖点什么宝贝?”顾婆婆问。 “老板都定好了,让我们调查狐仙!”陆小葵脱口而出。“不知道你们听说过没有,磨桥市以前有一个狐仙庙,据说许愿特别灵,香火很旺的!可惜,前些年房地产开发,把狐仙庙拆了,知道狐仙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话音落下,空气陷入片刻寂静。 顾婆婆和柳烬似乎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省点嘴皮子,好好吃饭吧。要是你写论文,跟聊八卦一样文思泉涌,咱俩也不用为进度发愁了。”唐砚青打了个圆场。这个小师妹,性格外向是好事,但嘴实在太碎。 柳烬搁下筷子,眼睫在颧骨投下一小片柔软的阴翳,笑容宛然。 “我以前去过那座狐仙庙,有些印象。今天太晚了,你们先休息。改天空了给你们讲讲,也不知用不用得上。” “太好了!当然用得上!”陆小葵欢呼。“谢谢柳姨!” 冰块融尽的杯底,映出唐砚青有些僵硬的嘴角。她不喜欢听别人叫个这名字。 柳姨,最好只是她一个人的柳姨。 酒足饭饱,唐砚青帮陆小葵搬行李上楼。 现在是旅游淡季,客栈没有其他客人,四下寂静。庭院里枝叶葱茏,镀着一层轻薄月光。 ——“哎呀!” 上楼梯时,陆小葵险些摔倒,踉跄着抓住唐砚青的胳膊。手心滚烫。 唐砚青捉着陆小葵的手腕,把那只着了火的手搭到栏杆上。“护工费八十,从你工资里扣。” 陆小葵重重叹气。 “师姐,你这个钢铁直女,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 唐砚青没有反驳她的话,只是把行李箱推到二楼走廊,转身便走。 “明天早上九点,我骑车来接你。别睡懒觉。” 地板抖动几下,是陆小葵在她身后跺脚。 唐砚青挥挥手指。“这楼是古董,你悠着点,我可不帮你赔啊。” 跺脚声停了一下,又响得更急。 “柳姨,顾婆婆,那我先回去了,小葵就麻烦你们了。”她回餐厅道别。 柳烬追出来。 “阿青,天都黑了,今晚就别回去了。” 唐砚青垂下头。 脏兮兮的帆布鞋对面,停着一双黑色丝绒高跟鞋,系带镶了珍珠,缠绕着女人粉白如玉的脚踝。 “没事,我打个车。” “……那我陪你等。” 两个人并肩站在路边。 晚风吹来柳烬身上甜腻的桂花香气。路灯把两个影子揉成一团。 醉意渐渐翻涌上来,唐砚青的脸烫得厉害。 “最近城里不太平,你也小心些,别一个人乱跑。” 柳烬也许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会这样絮絮念她的人。 唐砚青小声应下。“我知道。” 黑色轿车的灯光照进巷口。 唐砚青坐上车,开出好几米,才敢回头。 纤瘦人影立在夜色中,像阴郁墨色中绘了一抹朱砂。像滚沸落日的余晖。 “好漂亮哦,你女朋友?”司机调笑。 透过倒车镜,唐砚青白了一眼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 “你们公司的主要业务是做网约车,还是人口普查?” “哎呀,我这不是学你们年轻人嗑CP嘛,不好意思啊。”司机讪笑着道歉。 家里漆黑一片。 她打开灯。大半个客厅被纸箱填满,全是医馆关门后留下的资料和药材。她实在没有心情整理。 供桌上摆着三张小小的黑白照片。 父亲,母亲,刚过世的爷爷。 一辈子妙手回春,终究救不了他们自己。 唐砚青上了柱香,倒头睡去。 梅子味的薄雾包裹着她,将她沉入缥缈梦境。 她梦见她们邂逅的第一世。 承平二十三年的大寒,唐婉芝抱着从猎户陷阱中救出的白狐,跑进菩萨庙。 连县志也未曾记载,这座老庙究竟是何时修成,没有僧道驻庙,却从未断过香火。漆色斑驳的无名菩萨,静立于莲花之上,宝相庄严,俯瞰众生。 那毛茸茸的小东西,在唐婉芝怀中呜咽,像人一样,一双琥珀做的眸子,含着潸然泪水。 唐婉芝撕下一截衣袖,包好狐狸渗血的后腿,往它嘴里塞了半块原本要供给菩萨的桂花糕。 “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唐婉芝瞥向门外,看见那株歪斜的古柳,给这狐狸定下名字。 “以后你就叫……阿柳吧。” 阿柳从此便住在这古庙中。 唐婉芝每隔几日便来看它。 “阿柳乖。” 她总是坐在柳树下,用木梳仔细梳开狐尾打结的绒毛。白狐翻过肚皮,脑袋轻轻蹭她手心,发出幼猫般的呼噜声。 香客们都知道,唐姑娘捡了只灵狐,来庙中参拜,也都多带些瓜果,帮着喂养。 阿柳聪明极了。 它会替渔民捉鱼,帮药农掘土,春日叼回孩童放丢的风筝,腊月趴在病弱老人膝头,做一只洁白的暖炉。 柳絮飞起时,唐婉芝带阿柳一起去雾原山看桃花。 艳阳将草地晒烫。一人一狐,依偎着小憩。桃花落下来,嵌在唐婉芝发间,也缀着阿柳的皮裘。 花海明媚。 某个晚归的夜里,唐婉芝也曾见到阿柳秘不可宣的另一面—— 几只野狼瞪着莹绿的眼睛,绕着菩萨庙打转。 阿柳将少女护在供桌下,白毛炸起,不断发出尖锐的呜嚎。 不知道是因为阿柳的恐吓,还是菩萨显灵,野狼最终没有进门,铩羽而归。 唐婉芝低下头,亲亲它雪色的背脊,安抚狂躁的狐狸。 “没事了,阿柳……没事了。” 那狐狸又重新化作软软糯糯的一团,温顺地依偎到她怀中。 所有静好年月,终结于承平二十五年的那场大雨。 大雨下了整整一月。 城镇被洪水吞没,逃难的人们争先恐后地爬上雾原山,没过几天,就吃光了行囊中的粮食,无法果腹。 阿柳开始捕鱼。 它把最肥的鲫鱼叼到怀胎的女子面前,自己蜷到石缝里,啃几颗酸腐的青果。 起初,人们只是一起挨饿。 但很快,饥饿使一些人沦为禽畜。 姓许的屠户惯于杀生,第一个将狰狞视线投向阿柳。 他拎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剔骨刀,悄悄接近白狐避雨的山岩。 “阿柳,快跑!”唐婉芝大喊。 “臭丫头,闭嘴!” 几个壮汉推开唐婉芝,一齐追去。 眼看阿柳越跑越远,屠户将剔骨刀猛然掷向白影。 刀光逼近,狐狸一头扎进山脚的洪水,总算逃过一劫。 满山灾民,竟无一人出手相护。 唐婉芝只觉荒谬得可笑。 第七日,屠户的老父咽了气。他号哭整夜,惨厉哭声几乎撕裂雨幕。 活人们争抢着野草和树皮,空气弥漫腐败的恶臭,宛如炼狱。 唐婉芝实在担心阿柳,涉着过膝深的泥水,漫山遍野地找。 她从山顶找到山坳,穿过十几顷沦为沼泽的农田,终于走到菩萨庙前。 古庙陷在水中,几近倾颓,菩萨像彻底褪去颜色,露出湿透的木纹。 阿柳眼含血泪,伏在供台上。 ——竟在向菩萨叩首。 饥民欲食它血肉,它却既往不咎,守在这菩萨庙中,为苍生祝告。 大难当前,人心不如狐心。 唐婉芝双手合十,在阿柳身边跪稳。 “信女唐婉芝,愿以命相换,求菩萨垂怜城中老幼……” 她一次次俯身,额头磕上湿冷石砖,痛如刀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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