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镜沉吟:“说是要在在山上生事。” 他这话刚刚就说了,又提一遍,意思是山上行事,八成是劫财,进了城不方便动手。 可是这也不符合常理,温钥对着窗外瞧一瞧:“那就奇怪了,日落时分到观音山,难道不进城过夜?进城过夜难道不住客栈?” 温钰道:“别忘了法源寺,有什么人是法源寺都不想惹的?这样的人瞄上的又会是什么人?什么东西?” “左右不是咱们能得着的东西,只叫他们小心些,今日出去都结个伴便是。我这儿相邻的便是州台府衙,横竖乱不起来的,大哥,你那边晚间可好好看着门。”钥娘又瞧一瞧温镜,笑道,“你又怎的管这等闲事?别操这个心了,今日楼里挂出去的是潇湘清露,竹盏还指望你削呢。” 温镜无奈一笑。 潇湘清露,就是竹荪鸡汤,给煨在截好的竹盏里头,还是他出的主意。他长腿一翻,从小院儿的条凳上站起身来,给他姐姐挑竹子去。 众所周知,若是手上的活儿不费脑子,那么人的脑子便会给自己找事。削竹子便是这么一件不太费脑子的事,温镜就想起了昨儿晚上自己回房以后躺在榻上的胡思乱想。 不免就又想起了温钰偶尔流露出的几句“母亲”。温镜其实对“母亲”印象并不多,原身的记忆在他降临的那一刻就都没了,家里的事也是后来才一点点慢慢知道一些。 家门倾覆,父母双亡,他们几个逃出生天,半路上却还有仇家劫杀,当时能拎得动刀的只有温钰,小小年纪武功却不弱,愣是砍了别人七八个。只剩下一个,心黑手狠的,一直埋伏在近旁,只等着温钰力竭,反应迟缓,便从暗处袭来。温镜就是窜出去替大哥挡了这要命的一击,又挨了一掌,而后昏死过去。 也算命大,他活了过来,而后,他这冒牌货鸠占鹊巢地享了兄弟阿姐十余年的手足温情。他怀疑就是这一晕,晕出了他大哥无限的愧疚和亲近,人前人后没一句正经、从不示弱的温钰,偶尔对着他这能漏几句心里话出来。 要说温家,温镜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大约是怕说多了几个小的伤心,温钰从不多言。小时候偶尔还能听见街坊几句议论,隔壁婶娘惯喜欢用“温贼”吓唬幺儿,常常挂在嘴边的即是:“你再顽劣,仔细温贼将你捉去卖与蛮子剥你的皮!” 温贼,与靺鞨蛮子脱不开干系的奸贼,将我四境将士的命亲手送出去的卖国贼。兄妹几个听见这话只能赔笑,万万不敢承认白玉温和居庸关那个温有任何关系。 温钰说过,外头的传闻不要信。温钥有时会红一红眼睛,说二弟弟你别听他们,咱们是好人家。后来又过了几年,外头也确实没了传闻,“温贼”已经过去太久,无论是罪过还是故事,人们都不再提起。 嗯,好人家。温镜猜测他们家从前必也是高门,武学世家,不然哪里养得出温钥的细皮嫩肉,又哪里教得出温钰的武功和一身的气派。哪怕十余年岁月蹉跎,温钰至今走到哪别人都还以为他是哪家的贵公子。 贵公子温钰如今只有名下区区两座酒楼——须知扬州这个地界,俗话怎么说的,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自古繁华之地,本朝又坐拥运河外港,富商云集,巨贾盈巷,两家小饭庄哪里就称得上“贵”,只勉强养得活一家子人罢了。 再有传世绝学,饭还是要吃的,当大侠也得吃饭。 一路逃难,甫一安顿下来,开始思考何以糊口,他们兄妹便决定开一间饭庄。一开始只靠着温钥一双巧手,温镜时不时脑子里蹦出来的新花样,还有温钰一肩挑的扁担,兄妹四个在这偌大的扬州城才勉强不再饿肚子。十余年经营,路边摊终于开成了食肆,一家开成了两家,白玉楼也算是城里的老字号了。就这,温镜白日里还要里里外外跑堂帮忙,比如眼下,给他姐砍砍竹子。 也是因为他不会干别的。掌厨他不行,温钥从前常常说他,别人是纸上谈兵,他是“纸上掂勺”,说起菜系菜谱一套一套的,真的掂起勺来两眼一抹黑。 算账他也不行,至今他也没搞懂算盘的原理。 有一年秋天,温钥生病,又正巧是月末收账的日子,温老大着急带着钥娘瞧病,叫温镜管几天的账。可是翻了天,温钥病愈回楼里一看账本,差点又给气得躺回屋里。 温镜和当时已经认字开蒙的三弟面面相觑,互相嫌弃得不行。锐哥儿大声道:“我都和二哥说了,酒坊的帐记错了,杏花天和兰亭香雪的数目记反了,他不听!他的算盘也打得不对,多给人家结了七两二钱银子!” 温镜想起那时他叫他幼弟训得一愣一愣的。 兄妹几个忙忙碌碌吵吵闹闹,却也平平安安,有时穿越而来的温镜会稍稍感到惶惑,是这些吵闹填满了他的孤单。人要知足,知足常乐;也要感恩,感恩是福。苦别大和尚的恩也是恩,温镜希望一家人长长久久,也希望这次法源寺能平安。他手中削着竹子,心里定了主意。 -------------------- 作者有话要说: 宝璋湖:保彰湖,即现瘦西湖。
第4章 四·苍山险道袭阴平
子夜。 观音山白日里香火缭绕,僧人诵经声不绝于耳,偶有佛钟鸣声清越悠远,好像给这座山镀了一层金光,罩了一层金钟罩,百毒不侵,妖鬼退散。 夜间万籁俱寂,四野幢幢,这层“金光”就没那么灵。可见温镜修不了释家,他心中无佛。他白天老老实实砍了竹子,晚间还是不放心,上了山,这会儿靠在一处高崖岩石间隙,心里多少有些惴惴。 他第一恐高,第二还有点怕黑。 好在不远处能看见法源寺一星半点的火光,算是一点安慰。 其实日落时分早已经过去,一直没听见山上有什么异状,这会儿四下也安静得不像话,可褐色深衣的年轻刀客依然贴着石壁一动未动地守在这里。 不为别的,早前温镜不经意眼风一扫,瞧见法源寺院墙里头飘出一道影子。 真的是影子,那人轻功极佳,几乎快成一道虚影,身形一晃,落在不远处一棵松树上。这手功夫,温镜不做他想,必是苦别大师。那道影子就隐在不远处,仿佛就是他早起踩过的松树枝子,他这会儿飞出去就,怪尴尬的。罢了,温镜思忖,既然老方丈都不放心,要给徒子徒孙们守夜,这扬州七月夜里又不冷,陪着守一夜又何妨。 远处山上…温镜猛地坐直。 五里外,最近五里之外,由远及近行来一队人马。不同寻常,温镜凝神静听细细分别,那马蹄声有一种钝感,时轻时重,十分模糊。想必是马蹄包了鏖皮之类的皮货,而且,温镜心下一动,而且这马身上有伤。 温镜没动,因为不远处树上的人也没动,温镜静观其变。 暗处这两人没动,四下黑夜里却不再安静,一道呼哨踏破了安眠的观音山。 “…广陵镖局傅岳舟拜山!法源寺请开寺!” 傅岳舟?广陵镖局!原来是广陵镖局,怪不得无须在城内契客栈,莫说是扬州一城,便是江南淮南三府五十郡,广陵镖局的人又何须住客栈。 这被瞄上的“肥羊”便是广陵镖局?温镜心说那还挺大胆的。就仨人就想劫广陵镖局的镖?疯了吧。 若说法源乃天下第一寺,那广陵便是天下第一镖。名目上只叫广陵,是因为总局在扬州,分号可是遍布江南江北的,而这位,自称傅岳舟的,也不是旁人,正是广陵镖局总镖头傅广业的幼子。 他在江湖上很有几分声名,却并不全因为父亲和家业。他是傅岳舟,逆水行舟的傅岳舟,敢一把剑,一条舟,一个人,过十二龙王殿的傅岳舟。 十二龙王殿是一处水匪窝子。扬州东南百余里有一天险——圩子口。圩子口临着一处内湾支流,地势险峻,暗流湍急,从前只是一座民间黑码头,有些个要避着官府口岸的生意往来不得已要走一走。 直到十几年前。 一帮水匪忽然不由分说接掌了这处码头,圩子口地势本就暗流暗礁遍布,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江面上又有一座沙洲做屏障,一时官府也奈何不得,忽然就坐大起来。又推出来十二个当家的,横行江上,劫船越货,为非作歹,这几人水性极好,遂自封了“十二龙王”。周遭十里八乡要横向渡江的还好,稍稍绕开些也是求个平安。纵向走水路经过此地的就要碰运气了。沙洲和圩子口夹着的这半拉江面是万万行不得的。走沙洲另一侧也要三五船只结伴才好。 就是这么一个匪患成灾之地,两年前,叫广陵镖局的小公子一剑挑了,那年傅岳舟才十八。 这事温镜很知道,他前年也十八,傅岳舟,就成了温钰成天念叨的“别人家的孩子”。 这别人家的孩子眼下却十分狼狈,他冠发散开,外袍上大片大片的暗红,□□一匹斑骓,即便是这夜色里也能瞧见身上青黑的斑点,可见是神骏。可这匹神骏行经无树荫处,月光稍稍一照,便可见它大半身子的鬃毛虬结成缕,湿漉漉的,那是浴着血的缘故。 除此之外傅岳舟手里还攥着其余几条缰连着几匹骏马,其中两匹深一脚浅一脚,想是受了伤,马背上都空空如也。 原说是日落时分到观音山,生生拖到了子时,想必这几匹马的主人就是和迟的这些个时辰一样,一道折在了路上。 “方丈请开门!在下傅岳舟!方丈请开门!”马上的青年人声音由远及近,中气十足。 温镜却听出这小伙子外强中干,八成是受了大罪,内伤很重,全凭一口气撑着。 可他的这口气或许要白费,只听法源寺里遥遥传出清脆一声呼喝:“敝寺方丈远行未归,方丈江湖上的朋友小僧等不相熟,请回罢!” 傅岳舟面上惊怒交加,复又归于平静,他手中血色的缰绳一勒,□□斑骓跃蹄长嘶,他冲着空旷的山野惨声大笑:“好好好!也是我广陵镖局接了不该接的镖!烦请小师傅转告贵寺方丈,广陵傅家覆灭在即,到时候请方丈慈悲为怀,替我父子念一段往生咒!” 话音未落果然三道人影几个起落追击而至,只见三人俱戴着黑纱覆面,一色黑衣裹身,武功路数自成章法,松松散散竟成合围之势,手上的兵刃也十分怪异,非刀非剑,倒像是长刺,一招一式俱是杀招,手上的家伙事直往傅岳舟要害处招呼。 傅岳舟终于出剑,一打三,任谁也知道接不了的架,他接了。 他右手一剑,由下及上斜斜递出,极其刁钻,缓住右面的那名黑衣人,足下也不停,身形拔高,足尖点在斑骓马鞍上,左手一个巧劲,内力灌在手中一条缰上,随行的一匹马颈子骤然吃痛,一蹄子就往左面的那黑衣人脸上踢去。 温镜暗道一声妙。 可是黑衣人有三名,傅岳舟防住了左右两名,还剩一人。最致命的这一人,正在傅岳舟背后,手中长刺带着血光,蓄势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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