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温镜不知道他的深沉和探究,温镜载着傅岳舟同乘,正在询问。询问原没有要刨根问底,可是挡不住傅岳舟很实诚。太实诚,对着救命恩人毫无保留,傅岳舟将广陵镖局这一镖来龙去脉统统据实以告,末了温镜沉思片刻,忍不住问:“只为了一本秘籍?” 傅岳舟在他身后闷声道:“确实如此,此番我家接的镖只有薄薄一册,名曰《武林集述》。” 他又勉力道:“前头岔口路左有泉眼,顺着水流上溯二里有一处山坳,便是我门人藏身之处。” · 观音山北行五里,有泉名晓蕖。 相传仙医谷裴游风裴祖师年轻时在此间游历,夜里在观音山中迷路,跌跌撞撞忍饥挨饿一宿,待得破晓时分忽然觅得一眼清泉。浅浅一汪小池,池边泉水叮咚,池上野生芙蕖亭亭而开。裴师在泉边默然而立。他看见山泉清冽,看见池水宁净,看见红芙照水,看见日出东方。 就此悟道,还俗之后创了《池间游》和《清心悟元》心法,医术与武道相融,终成一代宗师,开了仙医谷几十年的清静。谷中弟子医术高明,往来病患不问贵贱,各门各派于是也十分给仙医谷面子,乃是江湖第一世外桃源。 千般清净、万种慈悲皆发源于这晓蕖泉。 裴师曾言道,朝霞万里,红日灼灼,映在清泉之中,映在渚莲之上,可不正是经书上说的宝相红莲,一花一世界,一泉一桃源。 可今日的晓蕖泉半点也没有裴师当年窥见的佛法慈悲和桃源清净,七月的扬州正是芙蕖盛开之际,晓蕖泉上的水芙蓉也开得很好,枝叶间染上的血色衬得那花鲜艳极了。 一池的鲜血淋漓,一地的残肢断骨。 “…混元锏,是贵局四方总镖之中的薛玄薛老前辈么。”李沽雪搜出附近唯一的齐整物件儿——一柄凹面混元锏,翻起袖子拭了拭上头的血迹,勉强辨认出是广陵镖局元老薛玄的看家兵器。 傅岳舟没答,他的眼睛钉在池旁一块山石上。那是一块十分平整宽阔的山石,上头整整齐齐摆着…一排头颅,一旁的石壁上大喇喇血染的几个刻字:广陵傅氏,存至今夜。
第7章 七·野草燐燐碧血光 傅岳舟瘫坐在池水边,面色比方才更白了几分:“…我…叔伯弟兄都受了伤,马也伤着了,跑不快…我便说我带着马引开黑衣人,顺便上法源寺求援…山中安静,唯有此处的泉眼流水可遮盖脚步声,我便将他们藏在了此处…我…” 温镜默然。他记得傅岳舟最开始牵了足有七八匹马,这一地的残肢…怕是除了傅岳舟都没能逃脱命丧于此的命运。 竟然是一个活口都没留,这些黑衣人到底是什么人? 他半扶起傅岳舟,简短道:“去城门。”否则他们三人,一人伤重,一人敌友莫辨,若是那伙黑衣人派来增援,恐怕凶多吉少。 敌友莫辨,这个自称李沽雪的到现在也没亮明他和法源寺的渊源,且他莫名放走了两个黑衣人。温镜知道多问无益,他的功夫对上这个人并无必胜的把握,惟有赶回城中,去广陵镖局。 寅正四刻,五更天的擂鼓一响,扬州城四座主城门徐徐打开,纷繁的一天就此开始。 这天平明北城门刚一打开,一行人打着马疾驰而过。 这一行人马直奔到城中驯隼坊,驯隼坊有一家名震江湖的镖局,正是广陵镖局总局。只见此间屋舍单檐歇山顶,举折平缓,出檐深广,院子旁还设有一处演武场,步入其中,梁架及斗拱上可见珍绘浮雕,温镜凝目细看,绘的乃是四象二十八宿,端的是一派祥和中正,繁荣浩荡。 只是此番名震江湖繁荣浩荡的广陵镖局损失惨重,比温镜预想得还要惨。 原先他只听了一耳朵,李沽雪说的什么“四方总镖”之中陨了一位薛前辈,送傅岳舟回来才知道,广陵镖局的四个总管,四个台柱子——“四方总镖”,不是折了一个,而是只剩下一个。 相较于傅岳舟的坦诚,他爹傅广业明显就多打量了温镜和李沽雪两眼。 傅广业一面着大夫给他儿子看伤,一面安排人手出城收尸,倒都没避着人,而后他沉吟着开口:“两位贤侄年少有为,歹人杀我门人,伤我舟儿,若不是两位贤侄出手相助,只怕他也凶多吉少。” 年少有为…咳咳,温镜没言语。这老家伙话里有话:把我儿子伤成这样的劫匪,还杀了镖局里三个数一数二的好手,就被你两个小子摆平了?真是“年少有为”。 一旁李沽雪却仿佛没听懂这个言外之意,不以为意地道:“傅总镖头过誉,我观府上几位前辈的尸首,骨肉脱离,表皮灰黑,血脉青紫,骨间也见乌青色,想来是被人先暗算下了剧毒,趁各位不备才得了手,若是正面相较未见得能让他们占便宜。且就今晚,晚辈到时三名黑衣人已被令公子重伤。晚辈所为,实属侥幸。” 傅广业便未再问他缘何深夜在那个地方路过。 他听傅岳舟禀告来龙去脉,琢磨着李沽雪十有八九是提早等在法源寺的。这一镖牵涉甚广,有人借法源寺的名义来探一探也在意料之中,看武功步法大约是哪个高门着力培养的直系子弟,此刻人既来了,总归是个助力。 李沽雪的打扮和佩剑也确实,倒真像是哪个大家大派得宠的小弟子。傅总镖虽未亲临战局,可眼力还是有的。他又看向温镜,细看之下竟有些面善。 他口中奇道:“贤侄姓温…敢问贤侄,城中白玉楼主人温娘子可是你家中亲眷?” 温镜也没藏着掖着,要说广陵镖局也是他们楼里的老主顾,离得又不远,傅广业他也见过一两回,他一颔首:“是家中长姊。” 傅广业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他站起身:“原来是温贤侄,老夫膝下虽有三子,但最悬心的还是舟儿。他的两名兄长皆不在扬州,否则老夫也不放心他走这一趟。此番两位贤侄救了他的性命,老夫心中千恩万谢实难言表,广陵镖局欠两位一份人情。” 他话锋一转:“只是谢恩归谢恩,两位,此番两位牵涉进的到底是什么生意,招惹的到底是什么人,老夫却要与两位言明。” 说着傅广业自榻间抽出一本蓝面儿的册子,温镜一看,正是傅岳舟提到过的《武林集述》。 集述,经年的汇总,抑或是集几家之长,方才可称集述。武林集述,是什么样的秘笈敢自称武林集述? 若是手中有这等神功,为何又要假手广陵镖局护送?温镜心中疑惑不解。 他见李沽雪大大方方接了册子,他与李沽雪坐在傅广业下首挨着,瞧见封面上《武林集述》四个大字左侧又有一行小字:荣升台截至癸亥年腊月核记。癸亥年,去岁便是癸亥年。什么截止到去年十二月?荣升台又是什么人? “这——”李沽雪翻了两页,忽地“啪”地一声合住,僵了僵,将册子甩在小几上,瑞凤长目一扬,向傅广业笑道,“傅总镖这是恩将仇报啊。” 傅广业背着手:“贤侄,你看没看过这东西,外人眼里你都是已然看过。你二人说是机缘巧合路过,外人眼里是何等模样,老夫不说你二人也猜得到。正如我舟儿,他连这到底是何物恐怕都不知晓,不也受了无妄之灾?” 李沽雪摇头:“非也。傅公子受伤,乃是你这当爹的接了不该接的生意,连累了他。我与你广陵镖局非亲非故,为何要受这牵连?” 说着李沽雪便要起身向外行去,傅广业倒很沉得住气,他长袖一挥:“贤侄且去罢。” 李沽雪霍然回身看向堂内,狐疑地问:“你不拦我?” 傅广业摊手:“贤侄的身手便是想拦,如今我局中上下能拦得住的又有几人。老夫是万万不能与小辈动手的,你又救过舟儿的命。” 他沉沉一叹:“非亲非故,确实非亲非故。贤侄家住何方,师从和人,老夫一概不知。可若有时间细查,从贤侄的口音装束,再到身法兵器,总能摸到些蛛丝马迹。” 傅总镖杂灰白的胡子一抖:“广陵镖局既然能查到,敢劫广陵镖局的人自然也能,贤侄猜猜他们信不信这句非亲非故?到时贤侄的家人同门可还有安宁之日?” 他转向温镜:“这位温贤侄便更不必说了。温贤侄家中自然也有几分家业,可两位猜猜,若那伙黑衣人找完广陵镖局的麻烦,在扬州城可还有能掣肘他们的江湖力量,届时温贤侄家的白玉楼可还开得下去么。”
第8章 八·一旦生涯悬彀中 那还开个屁,开得下去就有鬼了,温镜面色一时有些难看。 傅广业却又改换一副诚恳面孔:“‘广陵傅氏,存至今夜。’今夜想必还有黑衣人来袭,此番确乎是老夫不该接这单生意,连累局中兄弟乃是老夫自食其果。可我广陵镖局乃是领了官印的正路生意,怎能放任贼人这般肆无忌惮?于近郊山上就敢行凶,扬州城外,咫尺之地!置我广陵镖局于何地?置我正道武林于何地!” 他义正辞严慷慨陈词:“而池鱼林木,飞来横祸,如今两位实在已与我广陵镖局同气连枝,一损俱损。我观两位少侠英气勃发,武功不俗,可愿留下与老夫一同退敌?襄助正道,固守扬州,一战成名,指日可待。二位意下如何?” 意下你个头,温镜后知后觉,觉得回去可能逃不了温钰一顿打,他这是惹了多大的麻烦啊。 他倒不觉得那些黑衣人能凭夜间模模糊糊一张脸孔追溯到他姓甚名谁,后来山崖上李沽雪有意无意将他遮得严实。既然追溯不到他,就更无可能追溯到他们家的两座楼。 可他又不傻。 傅总镖头方才不是说了么,李沽雪“家在何处,师从何人”他老人家一查便知,可温镜家在哪里,家中有何人,傅广业不用查就知道。莫看傅总镖说的大义凛然,可是话里话外明明白白透露着两个大字:威胁。 他广陵镖局是领着官印的,分局遍布江南江北,一伙劫匪定不至于能将广陵镖局全部覆灭吧?打不过带着那什么劳什子秘笈跑总可以吧? 所以话说回来了,待傅氏父子熬过这一劫,纠集人手卷土重来,你白玉楼还在不在扬州城做生意了。 这便是恩威并施,连骗带吓。 糟老头子坏得很。 一旁李沽雪估计也被整得有些无言,但温镜此时再猜测,他八成是法源寺请来的“友军”。法源寺出于什么原因不想出面,又不好让傅岳舟真的死在自家门前,因此请的外来高手。这“友军”估计是只领了“救人”的命,因此放走了两个黑衣人。 李沽雪大模大样,不用仰人鼻息底气很足,他道:“正道武林?傅总镖摸着良心再说一遍?就您接的这本东西,我瞧来袭的八成就是哪家‘正道武林’。”
傅广业叹一口气:“老夫无暇与两位小友细谈。若要迎战,老夫要安排筹备之事还多。李小友实在不愿多留便也罢了,温小友也不必上前拼杀,既然你是救了舟儿才牵涉进来,是时就劳烦你守在舟儿身边。若老夫等实在不敌,唉,温小友也不必费心救舟儿出去,舟儿是我广陵镖局子弟,理应与镖局同生共死,届时温小友自行离去即可。若心有慈悲,或可赏我舟儿一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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