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姐儿慌忙往冯春身后躲,一劲地摆手:“是二哥哥病了。” 冯春陪董医官到榻前坐下,捧过茶来,介绍道:“我失散的阿弟,昨日在城外遭逢流寇毒打,方才说着话昏晕过去,浑身灼烫。” 董医官掀开被子上下查看,啧啧两声:“只有花满楼的人下得狠手。”瞪了瞪她:“还睁着眼睛说瞎话! 早传闻开来,敢吃霸王餐?该!” 冯春脸一红:“要你多管闲事,好生看病要紧。” 董医官开始凝神把脉,待两手的脉息都细听过一遍,才起身坐到桌前,写罢药方吃口茶:“你这位阿弟原就身疲体弱,又遭毒打,外伤是小,内损最重,现尚有余气是老天垂怜,需得好生静养,按方吃药,万不能大意。” 冯春接过方子,看了半晌,抿嘴道:“皆是人参鹿茸林芝这样精贵药材,有个阿妹日常吃着,难再担一个,你重开方子来。” 董医官把脸一沉:“只有这方子能活人,旁的没有。”背起药箱径自走了。 冯春看向潘衍犯起难,从屉里取出巧姐儿素日用药,人参雪莲等仅余些根须瓣末,昨晚才把茶馆的帐盘过,实难救得两个。 巧姐儿和狸猫在玩,嘻嘻低声笑着,到底年纪尚小,还不识愁滋味。 日光转花窗,柳妈匆匆地掀帘进房,说常家的唐管事亲自来递请帖儿,冯春接过拆开,字迹刚硬不羁,满饱浓墨,她的心一吊,竟是常燕熹命她速进府见面。今日硬闯花满楼,虽满心皆在阿弟身上,但眉眼抬落间,他仅是背影相对,以令她心肝胆颤、腿软的寸步难行。 她前世临死的时候,思来想去谁也不欠,唯独祸害了他,若有来生,彼此能不见就不见罢。 冯春给唐管事作揖,婉拒道:“我一介草民,在此经营茶馆度日,不曾与常大人打过照面,既然素昧平生,又无高攀之心,还是道行两宽,各奔前程为宜!” 唐管事暗忖你个小油花,我家二爷有请你倒在此拿腔作态、好没眼色,表面却不显,只笑道:“二爷料你有骨气,既然不肯去,便让我捎句话,明日公堂你败局已定,冯掌柜好自为之。” 冯春惊怔,待要追问,人已甩袖远走,柳妈仅白日帮工,见黄昏临近也告辞归家。 她把房门一闩,自到灶房量米煮饭,柳妈把鱼早刮鳞剖肚收拾好,她拎起尾巴往热油里蹿的两面金黄,再舀两瓢水,扔了绿葱黄姜,掩锅盖炖上。取了松枝来添火,看着烧红的灶膛,想着唐管事的话,思绪乱成一团麻。 一会儿,鱼汤的鲜味儿四处弥漫开来。 吃饭时,冯春把鱼肉挑了刺,挟到巧姐儿的碗里,巧姐儿是饿了,吃得很香甜,她却没什么胃口,把熬的米粥,盛了碗放凉,喂半昏半醒的潘衍吃了大半碗。再看着那块血淋淋的鹿肉,虽极恨阿弟不才,但相见终是高兴的,还想给他做顿好吃的,但人算不如天算......她把肉洗净拌了十三香腌透,踩在凳子上挂在窗梁前风干。抬眼见得月白枝梢,低头听得菩提树的结子敲落一地噼啪声。 常燕熹也坐在桌前挑灯吃酒,听得唐管事禀报,不过笑笑尔,厅里很寂静,他沉冷面色想着从前事,慢慢攥紧手中的酒盏,眼底渐起一片萧杀。 忽然帘子簇簇轻响,唐管事道:“富春茶馆的冯掌柜来拜见。” 常燕熹松开手掌,把碎裂的盏儿丢一边,换了个新的,执起壶斟满酒,一惯淡然地语气:“让她进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陆章 常二爷细说官司 冯掌柜难弃亲情 词曰: 临街朱门两尊狮,内阖富贵与权威,花红柳绿簇满墙,月映檐前灯渺渺,伤高愁远倚门前,车过尘飞一溜烟。《浪淘沙》 话说冯春哄小妹睡了后,左思右想还是拔闩出房,招来一乘轿子,抬着穿街走巷,很快来到常府门前。 常府虽久年无主居住,但管事仆子尚在,洒扫的很干净,门前石狮凶猛,台阶玉砌,萱草晚来红枝叶纷披,她叩兽面门钹几下,闻得窸窣脚步声走近,一个仆子开门,接过她手中请帖仔细看了,再引领她绕过照壁往里走,但见小园深幽,有树、有花、有鸟、有亭、有池、一座黄雀桥,上桥,有风,月影婆娑。 冯春在外间闲坐等通传,稍顷,唐管事来请,她站起身整理衣冠,随着入房,常燕熹坐在桌前拈盏吃酒,听闻动静渐近,却未抬眼。 唐管事悄然退下,冯春上前撩袍跪拜见礼,又从袖里拿出一包煮过的菱角,恭敬地奉上:“给常大人佐酒吃。” 谁人不知常燕熹喜欢吃菱角,他这才看向冯春,目光淡得如月照水,微颌首:“很好,就由你来伺候。” 冯春暗忖你谁啊,好大的脸,此时我俩可素昧平生,互不相欠,她纹丝不动:“常大人怕是使唤错了人!我持帖而来,贵为府中客,不是来做仆子的。“又为自己留个后路:” 伺候也未尝不可,但得我心甘情愿。” 常燕熹没再多话,斟满一盏酒,兀自吃起来,冯春打算速战速决:“常大人让唐管事捎带的口讯,不知是何用意?烦请言明赐教,我也好早些回去,不扰大人吃酒。” 常燕熹问:“你想知道?”见她点头称是,遂笑了笑:“那就剥菱给我佐酒。人命关天,这要求并不为过!” 怎忽然就和人命扯上了关系?冯春暗观他神色难辨,有些半信半疑,踌躇会儿,不就剥菱角皮么,有什么大不了!她一咬牙,把菱角倒桌上,坐他对面正要挽袖,却听他命唐管事:“打水来给冯掌柜净手。” 冯春臊的面庞发烫,讪讪地把手洗了,拿起一颗大的,这季是吃嫩红菱,她用牙把皮咬开,撕大裂缝再一挤,整条儿白肉落在碟里,挪到他手前,这方面她颇有经验,前世里没少伺候他。 常燕熹不动声色看着她的红唇银牙,似比从前还要鲜润,眸光蓦然加深,再瞟向那湿渍的菱肉,没说什么,捏起送入口中,从屉里取出一把小刀搁桌央,其意不言自明,还是嫌弃她。 冯春虽是着恼,却也摒忍,她拿起小刀削皮,一面直言:“常大人说我明日公堂败局已定,甚关乎性命,我百思不得其解,还请你解惑。” 常燕熹回道:“众目睽睽之下,你将虔婆与你阿弟订立的卖身契吞下尽毁,以触犯吾朝律法条例,先行掌嘴二十再往下审。” 冯春心一紧,她是见过犯人被掌嘴后的惨状,血肉模糊、牙齿尽碎,急忙辩驳:“是虔婆罔顾我阿弟意愿,捆绑后强行掰指摁印,根本算不得数,不过废纸一张,毁掉又如何!” 常燕熹被这法盲逗笑了:“你说废纸就废纸?想毁就毁?吾朝纲常律法是由你说了算?” 冯春这方面有清醒的意识,她又不傻:“上有皇帝,下有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我一介草民哪里敢!” 常燕熹接着说:“掌嘴后,虔婆何等人物,敢把卖身契大方给你看的,自然留有后手,据吴县令透露,她还有你阿弟白吃白喝不给银钱的认罪书,先把这判了,你阿弟杖一百,徒两年例,能否捱过不提,却从此绝了科举走仕途这条道!再来审你阿弟这张卖身契是否作数,谁晓虔婆还藏着什么,到那时,生供足据、当场有见证可凭,后果不消我再详述,你也明白,家破人散,还要这条贱命又何用!”语气忽重,忆起曾经历过的血雨腥风,那剜心蚀骨的痛苦,皆是拜这个恶毒女人所赐!他把酒一饮而尽,不急,前仇旧恨的帐要一笔一笔的清算,他有的是手段,让她生不如死...... 冯春心知常燕熹的能耐,他敢这样明讲定有十足的把握,细思极恐,顿时面色苍白,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船迟又遇打头风。 唐管事来报神兵营副将曹大人带一队人马到府,常燕熹“嗯”一声,又命道:“送客!” 冯春把刀放下,才发现菱角被自己削得破破烂烂的,也顾不得了,起身行辞礼,出了门,唐管事懒得敷衍,叫来个提灯笼的婆子送她离府,走了一段路,待心绪有所平静,冯春见四面无人,遂问她:“老嬷嬷,常大人什么时候来的?打算待多长时日?他回桂陇县来做什么?祭祖还是旁的?”婆子笑嘻嘻地,指指耳朵,再摆摆手,是个半聋人,听不清话,问也白问。 冯春怀揣心事回到房里,先去潘衍的榻沿边呆呆坐了半晌,又恨又怒,恨这个阿弟,明知家逢大难仍不收敛放荡行径,怒其惹来泼天的祸事令她左右为难,索性不管为上策,做牢或去长春院做倌儿,都是他自找的命,活该受着,别拖累她和巧姐儿。 可看他阖眼皱眉悄无声息地虚弱躺着,颊腮烧得通红,念起父亲临终时的叮嘱,她终是难横起心,走往厨房燃起炉子,在廊下炖了一碗汤药,喂他吃下,她想着做最坏打算,就是给虔婆百两替阿弟赎身,复又去细查茶馆的帐册,算盘珠子拨来划去,那碎银几两还是几两,不见丝毫增长。长叹口气,抬眼望月,树影筛风,不由把那人想了想,倒激起些许斗志来。 隐约传来巧姐儿的哭声,连忙钻进帐子里去抱她,哄了会儿又继续睡了,冯春也朦朦胧胧的,院里侧门连着通街的过道,有车轱辘碾压青石板路的嘎吱声,门闩抽出咣当木板阖拢声,两三声狗吠,屋顶猫儿踩踏瓦片,忽儿听到一声绵长的叹息,男人似在耳畔充满痛楚地质问:“毒妇,你胆敢背叛我!”她蓦得惊醒过来,窗纸透白,有哭声一片,从隔壁的香烛纸马店传来,又是谁家生离死别了。 冯春要应对阿弟的这场官司,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柒章 县衙门多事少险 牛腰山事少险多 诗曰: 人生虽未有前知,富贵贫贱总轮回,守身如玉莫自堕,前程似锦终有时。 冯春囫囵睡了一晚,曙色发白时就被出殡人家的啼哭扰醒,再难入眠,索性起身,舀了凉水梳洗,刹时神清目明,量米煮粥蒸粽子,再去探潘衍病情,额头滚热,仍旧半昏不醒,她心底很是烦忧,拎起小风炉到茶馆檐下,摇扇炖药,街道上多是从妓儿巷里早起的风流客,从卖花妇篮里拔根萱花插进幞头,买块肉饼边吃,边意兴阑珊的回家去;小贩挑着筐子游走叫卖,筐里鸡啼不断,惊破天际积云。 “巧姐儿又病了?” 冯春听有人问,赵八爷逗着笼里鸟踱步过来,他无事就来茶馆吃茶闲聊打发时光,一坐一整日。 冯春把他迎进来坐了,一面拈茶冲水,一面笑回:“不是巧姐儿,是我找来的失散阿弟。” “哦!哦!”赵八爷将鸟笼搁桌上,热心地替她叉窗卷帘,想起来笑问:“那个在花满楼吃白食的贾仙,就是你阿弟?” “什么真仙假仙的!”冯春把茶盏搁他手边:“大风吹倒梧桐树,由他旁人说短长,我才懒得去辩理。” 赵八爷嗅嗅鼻子:“好香,在蒸粽子么?”又道:“送我一只来吃!” 冯春让他等着,自去把药罐里的渣滓滤掉,端着满碗来到后院,强灌潘衍喂下大半,巧姐闻得动静醒转,睡眼惺忪地下床凑过来看,把枕边翻了翻,嘻嘻,给二哥的冬瓜糖还在,摸出含进嘴里咂吧。 冯春为她穿衣洗脸,再盛粥,挟一碟虾子腐乳,一盘粽子,一起到茶馆寻张桌子坐了,柳妈恰来上工,冯春吹着粥凉,叫她剥一只粽子,并着一碟蜂蜜给赵八爷送去。 转瞬天色大亮,街市喧嚣起来,冯春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青白直裰,把巧姐托付柳妈照看,自往县衙去,为了那宗官司,不多时便至,下轿正在付银,花满楼的虔婆龟公领着七八人浩浩荡荡由远渐近,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尽拿尖酸刻薄的话激怒她,冯春想着昨晚常燕熹那番言语,一时输了半阵,只是隐忍不言。又听马蹄达达,抬头望,眼前一花,已是马嘶尘哄地从她身侧跑过进了衙门,背影分外熟悉,是常燕熹,她拍拍衣裳,这人的性子两世都没改,又糙又傲,不讨人喜欢。 衙吏引领他们进了偏堂坐等,半晌后,林师爷和门子过来,清点人数和提取呈堂证供,冯春斜眼溜瞟虔婆又拿出几张纸来,果然留有后手。 林师爷把她叫到跟前:“你可有什么证供?”冯春摇头,他又问:“怎你一人来?你阿弟贾仙呢?” 冯春道:“虔婆指使手下将阿弟好生毒打,我来时一直卧榻昏迷不醒着。你若不信,可提董医倌作证。”说着抬袖擦眼睛,朝地啐了一口,骂道:“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老虔婆,我阿弟纵是白吃你的酒食,也罪不致死,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定要你一命偿一命。” 林师爷命门子去找董医倌询问,过有一炷香的功夫,门子回报确证贾仙外伤内损,九死一生、全靠造化。 林师爷去内厅片刻又出来,只道得吴县令之命,因人证不齐,待贾仙神智清醒后、再升堂问案。 虔婆一众见没戏唱,乌压压率先走了。 冯春暗松口气,想到掌嘴之痛,就觉得唇齿一阵泛酸,能拖一日是一日。遂给林师爷作揖称谢,暗塞了些银子,林师爷接过拢进袖里,俩人走出偏堂,路过正堂,透过三交六椀菱花扇门,就见常燕熹坐在椅上,正和吴县令说话,面露笑容地端盏吃茶,忽然转头瞥过来,面色一沉,目光犀利。 冯春连忙紧走几步,心怦怦狂跳不止:“常大人来做什么?” 林师爷回道:“不知!就这般突如其来。”命廊下守卫的衙吏送她出去。 常燕熹怕不是来看她被掌嘴到血肉模糊的......冯春恶意地揣测,前世里他就喜欢把她的嘴儿亲的又肿又麻、艳红欲滴,这些沙场杀戮惯了的武将,多少都有些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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