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归显然没料到他会伸手,被碰到的前一瞬本能地向后闪避,未曾想这一退尹舒忽然脱力,因为身体虚弱再加上各种伤病,一下没扶稳,眼看整个人就要跌出车去。 “当心!”一归下意识喊出声来,上前一把抓住尹舒手腕,这才发现眼前的人已瘦成了一把骨头,远不及一般成年人的重量,想必是吊着一口气才撑到了这会,若自己不出手相救,在这荒郊野外恐怕活不过三日。 “好渴……”尹舒一出囚车显得比刚才更加虚弱,干裂的嘴唇泛着惨白,脸色也是清灰的。 一归被尹舒半倚在身上,只好将他拖了出来,搁在囚车下的阴凉里,顿了顿,又解下自己的水囊递了过去。 抿了几小口水,尹舒的嘴唇总算有了些微血色,像沾了水的樱桃,一碰就破。 “你这水好苦,一点都不好喝。”尹舒哑着嗓子,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一归,咧开了嘴,像是存心想看他有什么反应。 一归冷着脸,伸手就要去拿水囊。 “哎,你给都给我了,哪有收回去的道理!”尹舒将水囊往怀里一掖,“一归小师父,咱们接下来该怎么走啊?” 一归没有动,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人,似乎是在说”我没有答应你”。 “喂,你们佛门不都讲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吗’?”尹舒伸出手去冲着一归说,“你要是不救我,我可就得死在这儿了。” “能备着熏香来大漠。”一归冷眼看着他说,“还会走不出去吗?” 尹舒从怀里拿出一个小香囊,放在鼻尖轻嗅了下,笑起来:“可它说到底只是些干草,能让我留个全尸而已,也不顶饱啊!你看,我都好久没吃过东西了。” 一归抬眼望了望天边,已是日暮时分,太阳顺着地平线一点点降下去,在黄沙上镶了一层极细的金边。 沙漠的夜晚要来了。如果说大漠的白日如流金铄石,那夜晚就是透骨奇寒。 这样的地方,别说尹舒这种半死之人,就是个身体康健的正常人一动不动躺在沙地,不到明早也得变成一具冰冷的尸骸。 一归没再理会尹舒,兀自走回了那匹土狼的尸体边,蹲下了身,然后从腰间摸出了一把小刀,利落地扎进了狼腹,也不知道在跟谁讲话:“吃饱好上路。” *** “一归,他醒了!” 尹舒缓缓睁开眼,努力适应了下周围光线。 这是个拱形的岩洞,他躺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身下垫着厚实的被褥,朦胧间,看见面前好像站着一个人。 “哎别动!”那人说着就要来按住他,手里捧着一排大小不一的银针,“扎针呢!” “你干什么!”尹舒终于看清了眼前场景,陡然坐起,皱眉看着他手里的细长玩意儿,身体不自觉地向后靠,结果撞在后面的石壁上,疼得闷哼了一声。 “看,我早就告诉你别动了吧!”那人转头望向旁边,“一归,你揽的麻烦还是你自己来吧!” 听见这个名字,尹舒的神志稍微恢复了些。 印象当中那个叫一归的佛修将他扛上马背,然后牵着马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更不知道他是如何没了神志,等醒来就在这里了。 “你当时虚弱,在沙漠里走了不久便昏了。”一归仍是不带任何表情,递了只碗过来,见尹舒面露困惑,便又补了句,“他叫白慕,这里的游医。” “什么叫游医!”白慕瞪了一归一眼,很是不满,一把收起银针,“我可是有祖传家法的正经郎中。” 尹舒低头去看水碗,却没有接。 “山泉。”一归似是能看穿他的想法,“你已昏睡三日,脱水了。” “从大漠出来已经三日了?”尹舒没有理会其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两人。 “这有什么奇怪的!”白慕接过话茬儿,“你这一身伤病,加上体内顽疾作祟,要不是我及时行针保命,你这会早都小命归西了好么!” “现在是什么时辰?”尹舒说着就要起身站起来。 “慢着!”白慕在他面前一横,“你重伤未愈,还需继续行针,本郎中严肃地告诉你,快回去给我躺着!” 尹舒不去看他,也懒得再废话,抬手就要将他推开。 “这里是普光山,你不识路,哪也去不了。”一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几乎不带任何语气,却让尹舒听了个机灵。 “‘大漠孤烟隔尘寰,何幸凡身到普光’。”尹舒下意识脱口而出,突然抬头望向一归,“这里是漠北?” 普光山是远近闻名的佛修圣地,据说现任方丈,即一归的师父怀清,在初到漠北时写下了这两句诗,但因时间久远,这两句并不被世人熟知。 一归不易觉察地一抬眉眼:“你对漠北很熟?” 视线对上尹舒的,他避开目光,没有立即作答,片刻后,只回了句很含糊的话:“曾在书上读过一些。” 说完尹舒便像是换了个人,敛了所有表情,从石榻上站起身来,却因身子太虚,踉跄了几下才勉强站稳。 白慕又想上前阻止,却在撞到尹舒目光的瞬间闭了嘴,显然对方并没有想要与他说话的意思,还是不要自讨没趣的好。 这时尹舒蓦地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就去摸身上的衲衣。那件衣服显然不是他的,穿在身上宽大得有些离谱。他的手很快从前襟滑到腰际,终于摸到了自己的绦子。 如果细看的话,绦子已经被擦去了全部血污,完好无损地悬在他的腰侧。 应该是从大漠回来的时候,尹舒被换了衣裳,只是不知是谁留意了这枚绦子,竟帮他解了又重新系在了这件衲衣上。 不过尹舒并没有低头去看,也许是对那枚绦子的花样纹路过于熟悉,只用指尖触摸过一遍,就可以安下心来。 尹舒并不想再和面前两人多说什么,既然自己目的已经达到,现下应当早点脱身,以后天涯路远,大概与这些人此生都不会再见了。 “多谢搭救,就不多留了。”尹舒此时的态度与在沙漠里时的完全不同,表情淡漠,声音里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说完就又要起身。 一归走过来,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尹舒,把洞口透进来的光线全都堵住了,然后口气冷漠,一字一顿道:“你要敢走,我就去报官。”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尹舒:“吓唬谁呢~”(→。→ )
第4章 向死 “你是在威胁我吗?”尹舒抬眼看着一归,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口气里带着明显的嘲讽,“真想报官还能等到了今天?是不是不知我名讳,不知如何去报啊?” “你们说的都是什么意思?怎么我都听不懂!”白慕上前扯了把一归,对尹舒说,“其他我不管,但你是病人,我是郎中,你需要我走针清淤,不准走!” “郎中所医之人皆为求生。”尹舒转头看着他,骤然收了笑容,更显得脸上惨白一片,“而我一心向死,郎中于我又有何用。” 在漠北做了多年走方医,白慕还是头一回听见这种话,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结结巴巴地反问:“哪……哪会有人不求生的!” “生有什么意思?”尹舒冷眼望向白慕,“人世不过是更为黑暗的地狱,芸芸众生,与魑魅魍魉无异,有什么好留恋的。”说罢眼神望向洞口,目光空洞,“都是要死的。” “你若真是一心向死,当日何必让我带你从大漠里出来。”一归看着尹舒,语气淡漠,“死在那里,岂不是一了百了。” “好个一了百了。”尹舒转身看向洞窟外的天光,像是自语,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冷硬,“那好啊,我现在就去做个了结。” “你来漠北有什么目的?”一归突然发问。 “你我陌路,这与你无关。‘’尹舒拒绝得很干脆,“知道这些对你没有好处。看在你救了我的份儿上,我劝你好好吃斋念佛,少管闲事。” 就在这时,洞窟外突然跑来一个小佛修,边跑边嚷道:“大师兄你听说了吗?镇上出事了!” 因为跑得急,小佛修并没有注意到后面站着的尹舒,连珠炮似地说:“整个市集都被封了,说是出了起命案,有人吊死在家中,巡夜的都没看见,今早上扫街的才发现。” 尹舒忽然跌跌撞撞地快走几步,猝然冲了出去,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小佛修的领口:“你刚才说那个吊死的人叫什么名字?” 小佛修被这突如其来的陌生人吓了一跳,却见他身后竟站着那位不苟言笑的大师兄。 实在古怪,这位大师兄平日里独来独往惯了,从来只见他一个人念经打坐,习武练剑,偶尔会见那位叫白慕的郎中上山给他送些增强功力的药来,可今天这是怎么了?居然从他的岩洞里跑出来个陌生人。 更别说那人身上的衲衣,竟好像还是大师兄的?! 佛修之士的贴身之物,岂能轻易假借于人?何况大师兄出了名的难以接近,别说陌生人了,就连他们这些朝夕相处的师兄弟们也从没碰过他任何东西。 今天简直是撞到鬼了。 见小佛修一直目瞪口呆也不答话,尹舒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突然上手一把擒住了对方咽喉:“快说,那人姓甚名谁!” 小佛修面色逐渐变成青紫,断断续续地从喉咙里憋出两个字来:“王……王允。” 尹舒的手指遽然脱力,扔下一脸惊惧的小佛修瘫坐在原地不住呛咳。 “你是不是疯了!”迟了一步跑过来的白慕扶住小佛修,对着尹舒大吼,“一深刚才差点就被你掐死了!” 可尹舒好像听不见旁的声音,整张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去了,苍白如纸,看上去阴森恐怖,竟似没有人气。 就连阳光洒下来,照在他身上的时候也让人感觉不到半分暖意。 他绕开周围,朝着洞口拴着的马匹趔趄迈了几步,因为身体过于虚弱,走得极是勉强,可以看得出在忍受着剧痛。好不容易走到近前,手指就要碰到缰绳的时候,却突然被一只臂膀拦住了。 “你现在不能下山。”一归收了手臂,声音如空谷传音,一字一顿。 “滚开!”尹舒的眼神已然不似刚才的清明,细密的血丝从眼角而出,仿佛疯狂生长的藤蔓,肆意伸长着触手,即刻就会将他整个人都霸占了去。 “此时市集被封,永安大街上都是官兵。”一归直视着尹舒的眼睛,鼻子上的疤给他添了几分煞气,“你想这么快就死吗?” “不用你管!走开!”尹舒往前迈了一步,粗喘着气,伸手抓住了缰绳。 这时两人距离不过半步。一归注视着尹舒,看见那双瞳子里已布满了血丝。 那绝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状态。血丝像是要结成一张红色的巨网,四处蔓延,瞬间便要将一个大活人生生吞灭。 随着瞳色的变化,尹舒的动作也开始诡异起来,他举手投足间像是不再能感到身上的痛楚,僵硬而决绝。 近在方寸,一归好像能听见他身上皮肤开裂的声音。可尹舒浑然不知,翻身就要上马。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一归靠近他,突然低声问。 “他刚刚差点要了一深性命,你还跟他废什么话!”白慕听不清一归在说什么,大声喊着,“既然他要走,你从了他便是,何苦要惹上这种麻烦!” 说完又压低声音道:“你有没有想过如何跟你师父交待!他要是知道你在这藏了个男人……” 可一归像是没有听见,反而上前一步,一只大手垂在尹舒肩头上方,像是有些犹豫,要落未落。 因为被一归挡了前路,尹舒无法前进,手里捏着缰绳,却无法上马。 只过了半秒,尹舒盯住一归,突然超乎所有人意料,以远超身体所能承受的动作敏捷地从地上拾起一片锋利的石头,直指一归心口。 “小心!”白慕不会拳脚,却可以看出尹舒这一下完全没留余地,是要置一归于死地。 可他的话还未喊完,一归已然落手,捏住了尹舒肩膀。 被死死钳住的尹舒颓然失力。那片石头当啷掉在了地上,又被一归一脚踢出去老远。 尖锐的刺痛从肩头传来,尹舒痛苦地闷哼一声,想用左手去抓右边的臂膀,却触到了一归的手指。 “醒醒。”一归的声音很沉,只有他和尹舒才能听见。 半晌,就见尹舒在原地打了几个晃,左手蓦地落回身侧,整个人刚才那股子狠劲好像突然就泻了,慢慢闭了眼睛,看上去就要朝前栽下去。 一归见状,迅速又伸出一只手,撑住了尹舒。 “乖乖,你干脆抱着他得了!”白慕上前,搁在了两人中间,搭了把手把昏迷的尹舒搁在地上,神情古怪地看了一归一眼,忙不迭地说,“来来来,放这让我瞧瞧。” 他抄起尹舒一只胳膊,手指搭上脉搏,突然皱紧了眉头:“脉象涣散不受,乍疏乍数,三五不调,是典型的散脉。”他马上看向一归,“方才他还只是脉缓而已,这一会功夫,怎么会这样!” 一归蹲下身看了一眼那张苍白的脸,不带任何情绪地抬头问白慕:”能救吗?”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白慕把最后一根银针从尹舒额前拔下,收回袋中,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这家伙真是命大,这关算是熬过来了。” 这会洞里就剩了他们三人,白慕俯身去看小泥炉上熬着的汤药,小声问一归:“我方才一直没时间好好问你,这人你到底从哪扛回来的?你刚说要报官,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归不答,转身去架子上拿了个空瓷碗。 “你这个闷葫芦,什么时候雷劈你脑袋上你都不带吭一声的,活活要急死人。”白慕嘟囔着走到他身边,“话说这次我上山来,总觉你怪怪的,虽说你平时也就这个德行,但我还是觉得你这两天不大对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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