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寄疆心乱如麻, 到最后心如死灰,他漠然望着医修上前为他整治,腹中灵台竟是燃烧起了一团炙火。 他甚至眼里恍惚, 仿佛回到了八岁时娘亲在破庙自焚,他拼命想拖着遍体鳞伤身躯冲进去, 颊边都是高温蒸出来热汗。 然而他一点儿也在乎自己, 他死死望着破庙, 望着庙里娘亲四肢扭曲焦黑, 他想呐喊,想说:“娘亲别丢下我,你怎么打我都行, 别丢下我一个人在这儿……”别丢我一个人在这恶心脏污的世间啊。 然而一开口浓烟呛入,他咳嗽咳出了眼泪鼻涕。八岁小孩太脆弱了, 一点儿小挫折都能弄死他。 周寄疆真的好恨他娘亲, 然而子不嫌母丑,他不恨娘亲出身红楼令他从小到大都遭受非议侮辱, 他不恨她打骂怨恨他,他恨……她为什么不带他一起走。 为什么那日要将他打得遍体鳞伤爬都爬不起来,丢在十里地外乞丐堆里啊? 她以为那些乞丐会养他一个非亲非故小累赘啊?没剥皮抽骨煮吃就不错了。 就算那些乞丐真会养他,她怎么能以为周寄疆会抛弃娘亲跟别人走啊?不可能啊, 哪怕是十里地周寄疆腿断了也会手脚并用爬回破庙。 他们是血亲啊,他们血缘上都紧密相连, 根本分不开。周寄疆恨死她了,恨她当日为什么不说出来一起去死。 周寄疆绝对不可能让她一个人死在破庙烈火中啊。 可娘亲偏偏没有,她在烈火中, 嘶吼着说出遗言:“对不起!” 这是娘亲第一次朝八岁的孩子低头。其实玄度仙尊总说大徒弟性情坚韧, 不曾哭过。但实际上, 周寄疆哭过,那是他与玄度仙尊初遇,他冲进破庙抱着焦黑尸体,瘫软在地,动弹不得,流出许多许多泪来,哭得眼睛生疼,都快瞎了。 玄度仙尊只是忘了。 如今,天下剑宗大会,周寄疆身为玄度仙尊大徒儿,被他心爱小徒弟一剑打弯脊骨,击落比试台。 周寄疆灵台紊乱,浑身滚烫,等着那些个医修急急忙忙上前来为他诊治。 他如今灵台带着邪意,医修一看便知。周寄疆本该畏惧惶恐,然而,他抬眸,精准寻觅到了拥挤人潮中那抹白袍,又低头垂眸,看着小师弟边拼命捂着他伤口边哭哭啼啼,一时间竟是快意凛然。 那就让他们天下人都瞧见罢,让他们都瞧见修真界剑道第一人玄度仙尊他竟是教出了一个魔道徒儿! 让他们都痛骂他好了,说他嫉恨活泼开朗小师弟,说他本就是烂泥一团扶不上墙! 不知是灵台催动身体,周寄疆精神亢奋,眼神更是快意。 医修单膝跪地,拎着药匣子,又取出纱布胡乱往他那糊满烂泥脸上一抹。 纱布很软,奈何那些医修手下不管不顾,周寄疆皮肉受不了粗糙手笔,偏过头去。 他受不了脸上烂泥被人抹去。露出真容让他没有安全感。 然而那些人使劲掰着他脸,还有一些医修敏锐察觉他灵台有魔气,纷纷冷下脸色。 “你是魔道中人?” “请你褪下衣物,让我们查看你腹下三寸是否有魔印。” 萧微雨这个小师弟比周寄疆还激动,猛地瞪向他们,脸都烧红,美若云霞:“腹下三寸……腹下三寸是什么,你们不知道吗?如今遍地是人,无数双眼睛盯着,你要玄度仙尊大徒弟褪下衣物让你们瞧?” “那微雨认为移步去屋内,查看一番如何?”医修也觉得荒谬了,半晌,折中道。 竟是自始至终没问过周寄疆本人是何想法。 果然,正道众人对魔道深恶痛绝,到了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偏激程度。 他们说着眼神发狠,竟也不顾萧微雨了,伸手就去拽周寄疆,要知道周寄疆五脏俱碎,脊骨都伤到大半,轻轻一拽都能将其弄成瘫痪废人。 小师弟萧微雨娇宠长大,正愧疚伤到了周寄疆呢,看到这场景,替他受不了这委屈,登时瞪眼:“你们、你们怎么回事儿?看不到我师兄那么难受吗?” 医修转眼见到美人怒目而视,心驰神荡,态度好了十倍不止。 然而事关魔道,身侧无数宗门眼看着,他们不能松懈,只能甩开挡在面前的人。 “这次,没得商量。”他们甚至伸手直接去拽周寄疆外衣带子。 他们之所以敢这样做,其实也是知道周寄疆在剑宗地位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反正玄度仙尊都更喜欢萧微雨这个小师弟,何况,他们师徒俩上年就闹崩了。 萧微雨眼眶都急出泪来,央求身边挚友,奈何那些人心有不忍却无能为力转过头去:“微雨,事关魔道,你就……” “我们,我们不是同门师兄弟吗?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萧微雨震惊到无法自控。 没了办法,他只能望向那最后靠山,分不清是畏惧还是着急,他狂奔而去,跪倒在那白衣云中鹤似的人物跟前。 “师父,求求您救救师兄吧!”他甚至关心则乱,大胆拽住玄度仙尊袍角,他抬眼,满眼祈求,“真的,求求您了。” 人群中无数人对萧微雨报以怜惜心疼目光,周寄疆也挣扎着望去。 他抱有最后一丝希冀,他觉得他还能回头。 然而,他望见那白衣仙尊冷淡垂眸,轻柔摸了摸萧微雨脑袋,擦了擦小徒弟泛红眼垂。 “别闹了。”他说出那句也对周寄疆这个大徒弟说出过无数遍的话。 周寄疆愕然,半晌,笑出声来。 此番还真是,一视同仁啊,玄度仙尊果真光风霁月,刚直不阿……铁面无情。 笑声牵动胸膛,好疼好疼好疼,可周寄疆入了魔就疯了,越疼就越觉得好笑,越好笑就越觉得这辈子简直就是个笑话。 他先前七年热脸贴冷屁股,还觉得玄度仙尊对他特别,他竟然还沾沾自喜! 他不过蝼蚁,怎配剑道第一人垂青? 那些过往竟都变成刀子,变成嘲笑声,彰显着周寄疆以前博取眼球刻意大声讲话讨好有多么多么丑陋不堪。 身边人也被他那笑声吓到,只觉得周寄疆癫狂好似走到末路之人,满心满眼都是痛恨与悔。 直到有人出声喝止他:“够了。” 周寄疆听着那熟悉嗓音,他骨头都要打碎重组。 半晌他才望向那远处白衣仙尊,入魔后他视力与听力都敏锐非常,发现那仙尊脸色苍白,额头冒出薄汗,竟是连气息声都紊乱了。 玄度仙尊望着他,神情严峻,眼神复杂,又似乎竭力想避开他那打量目光。他本太上忘情,师父飞升前也教导他要持正不阿,切勿沉溺那些虚情以免造下不可挽留后果。 然而面对这个大徒弟,他竟想避开那怨恨目光,他心绪紊乱,他竟愧怍以至于无颜面对周周…… 医修不识眼色,毕恭毕敬,又暗藏警醒:“那么玄度仙尊认为,这衣物是脱还是……” 玄度仙尊虽是剑道第一人,但剑宗往来他全然不知。他更不知其中利害。 他抿唇,无意间瞥见剑宗掌门拧眉,作出口型却无声示意道:“脱。” 掌门这是放弃剑道第一人的大徒弟了。 人趋利避害是本能,剑宗不愿背负窝藏魔道中人的罪名。 玄度仙尊陷入两难,萧微雨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哭闹不止:“不要让师兄大庭广众之下袒露身体,师父,不要!” 到了这种危急关头,耻辱之境地,周寄疆感到好笑,没想到唯一救他之人还是团宠咸鱼文主角。 他的妖界小师弟只是被他在夜中背着走了很长很长一段山路就死心塌地。然而七年他交下那些挚友以及师尊,却弃他如泥沙。 那些宗门人还在施压非要周寄疆褪下宗门白色弟子服。 周寄疆心脏隐隐烧起怒火。 周寄疆不是不能脱,他不在乎世俗眼光。 他只是敏锐料到了未来。今日他脱了,后日便有人对他评头论足,大抵还会牵扯他那红楼妓子娘亲好一番诋毁。 玄度仙尊蹙眉,他定神,启唇正要说话。 “不必验我是不是魔道中人了。” 这一声虚弱还含着颤音,气若游丝,冷冰冰的。 玄度仙尊依稀记得十六岁少年郎,嗓音清冽,如泉水,润物无声。每次周周欢欣雀跃喊他,尾音还带着点儿颤,变声期造成后果,周周每次喊完都蹙眉撇嘴。其实,玄度觉得特别可爱。 如今,那嗓音喑哑,极冷漠。 玄度仙尊心脏,不知道为什么,蓦然收紧。紧接着他听见笑声。这笑声清越,近乎悲戚。 众人愕然望去,发现周寄疆摇摇晃晃撑着地爬起身来,他竟然在笑,笑得前仰后合,笑的浑身发抖。 什么匡扶正道?什么下山救死扶伤都是虚言,正道沧桑,人都是自私自利、虚情假意,他连这山上这关都过不了! 他笑着笑着就流出泪来,那泪将他面容覆盖脏泥都冲刷不少,露出底下雪白皮肉。 众人倒吸一口气,眼睛如黏在了周寄疆脸上。 连天下美人榜排名第一也就是萧微雨,都震惊到失声,片刻后,他也不知道为何,身体开始由心而发的颤抖。 没想到大师兄泥土糊脸下是这样一张脸,没想到大师兄竟这样…… 谁能料到泥娃儿擦去脏泥,丑陋下,竟是明珠蒙尘七年之久! 连玄度仙尊此等不为皮囊所迷之人,也微有诧愕的感觉。 周寄疆七年没照过镜子,自己尚且不知自己是何等模样,也不知美丑,他甚至也不知露出真容。 他看不出那些人眼底异样,骤然变换态度。 他道:“我是邪魔外道。” 他在笑,笑得牵动胸膛伤口,嘴角溢出鲜血,他以为那会狼狈难堪,殊不知,雪白皮肉与鲜红相互辉映,艳丽足以抵过这世间大部分。 他笑时,眼睛湿润,两丸黑水银镶在眼眶,眉毛和嘴唇衬得更美了。 众人惊骇莫名,震撼至深。 唯有玄度仙尊死盯着他嘴角。 周寄疆虽是在笑,但那嘴角上翘的嘴没勾起半分愉悦。 这笑意更让他清俊面容扭曲,嘴角斑驳血迹扯到耳根,如恶鬼。 很快周寄疆就不笑了,他伸手摸了摸嘴角,脸部肌肉都快僵死了。 “露出来了。”然后他低声,自言自语说。 他发现脸露出来了。 然而他并不在乎自己在别人眼里是美是丑了,大喜大悲过后一片虚无,他冷眼望向前方,颇有一人抵御千军万马之势。 然而谁都心知肚明,周寄疆五脏俱碎,脊背重伤,是他们以多欺少。 周寄疆也觉得烦了。 “我招了。”周寄疆双眉浓而长,面无表情时,眉眼锋利,第一次显现浓烈厌弃。 “我今日以魔道中人身份,与剑宗一刀两断,也与玄度仙尊一刀两断。你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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