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他说:“不许看我了!”他觉得没有安全感,他觉得那些人看他肯定是因为他丑陋不堪,这世间总是对丑人有诸多偏见。 那些人哑然。 玄度仙尊便已缓缓开口,出声,喊他:“周周。” 他一步步从人群里走出来,朝周寄疆而来。 越走越近,他发觉周周才十六岁少年郎呢,身长便很高了。他身受重伤,脊背塌陷下一块,像小山峦。 周寄疆受伤幼兽似的瞪着他,不许他靠近。 这是从所未有的,周寄疆拒绝远离他,甚至厌恶他渐近气息。 当看透了一个人,那个人就会在你眼里变得浅显虚伪。周寄疆看透了他,也就不对其报恩报德,这七年当牛做马他早已偿还了这知遇之恩。 玄度仙尊不顾脏污牵他手,幼时周寄疆惶恐没躲,这次,他避之不及。 玄度仙尊愕异,手虚虚在半空晃了一圈,最终,微风拂过掌心,留下欲壑难填痒意。 玄度唇瓣翕动,他想说,他不知道周寄疆竟然真入魔,他本来想着让周寄疆忍过今日脱衣之耻,他会为他讨回公道。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他开不了口。他只能用责备目光凌迟这个入了魔道的邪魔。 他竭力控制放小力度,一掌拍向周寄疆,将其压倒单膝跪地,标椎向众人呈现出一个认错姿势。 “教不严,师之惰。徒弟误入歧途,是我疏于管教。”然后他脊背挺拔如松,低沉,道。 才不是。 周寄疆暗笑。 玄度仙尊也信严师出高徒啊,这七年师父为了雕琢他这块璞玉,打折了三十一块杉木板子,八十六根藤杆子。 玄度仙尊是非分明,爱憎鲜明,嫉恶如仇,怎么也为他满口谎话了? 周寄疆满不在乎地笑。 他听见玄度仙尊明贬暗褒,无非是说周寄疆心善连蚂蚁都不舍得踩死,如今是玄度疏于管教才让他走错了路。 最终宗门也碍于玄度仙尊剑道第一人面子,更怕玄度仙尊直接拔剑荡平他们——玄度有此实力却不会这么做。 宗门仍然畏惧他。哪怕身怀利器不用,那也是身怀利器,有威胁。 天下宗门决定,周寄疆入魔,却未杀死一个人,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周寄疆需要关在后山四年,若是弱冠,二十了也不曾回心转意逃出魔道,那么,才是真正惩罚开始。 周寄疆终于在宗门各色目光之下,捡得一条小命。 玄度仙尊将那些宗门中人都一一送走,连同周寄疆那些吭也不敢吭一声的同门挚友,甚至将最疼爱的小徒弟萧微雨都训斥走。 只是没多久萧微雨又回来了,将玄度仙尊劝到远处竹林,单独谈话。 玄度仙尊抿唇,看着萧微雨脸,还是答应了。他发现他满心满眼都是大徒弟伤势如何,看着萧微雨也不如往日,总是回头望那比试台。 萧微雨也看出来了,他这次并未伤心,毕竟他也是为了大师兄而来。 “您真的要让大师兄他去后山,他怎么熬得过这四年……” “此时无需你多言。”玄度仙尊开口都没发现自己语气锋利,他下意识愣神,又很快解释成心上人担忧大徒弟,所以他吃醋了。 萧微雨被训斥后,神色僵硬,没想到会被这样对待,他眼眶包着泪,只觉得玄度仙尊不似凡人血肉简直无心无情,他起先还以为玄度仙尊对他不一样,现在却有些怀疑了。 “上次他也罚过,这次不过时间久了些,怎么不可以了?”玄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证明什么,冷冷道。 萧微雨脱口而出道:“这怎么能一样,他上次可是为了你……这怎么能一样?” 说完他悚然一惊,捂住嘴,可是来不及了,玄度听见了。 玄度恍惚神智拉回,神经一下子失去控制而表现出急促,他脸色一下子苍白,道:“哪里不一样?” 萧微雨闭口不言,眼神闪烁。 “说!”玄度喝道。 萧微雨是妖界太子又是桃花妖,哪里被人如此威逼怒吼过,眼泪一下子滑落眼眶,哭喊不止道: “妖界那次经历兽潮,我看见你重伤昏迷躺在地上,我想救,只是我害怕被凶兽所伤,所以还是没敢站出来。那时候是大师兄满脸脏泥跑出来救你,他太着急了,应该是刚破了门规跑下山,很急忙,靴子都掉了一只,喘着气,脸都红了。” “可他靴子都掉了一只,却还是背着你走了一路崎岖山路。后来才被剑宗戒律堂给捉去关在后山,他出来之后满心满眼见到你,然而,却看见师父又收了一个心爱的小徒弟,对其不敢打不敢骂,转头对他态度却严苛冷漠。” 萧微雨突然顿住:“其实我是故意挑拨周寄疆身边那些朋友以及师徒关系。” “有时候真嫉妒您,那时候在暗处我眼睁睁看着周寄疆背你一路,脚都磨出血。我便想那个人对你那样好,简直好到没边了。 “我也想要有人全心全意对我,所以那次夜半醉酒,我不是自私自利怕走山路,我是想要大师兄也背背我就像是背你那样……” 玄度仙尊没有再听了,他死死盯着萧微雨,难怪,难怪他总是觉得有股违和感,原来萧微雨是个抢功劳冒牌货。 萧微雨还做过那么多小动作! 而他对周寄疆这个救命恩人却阴差阳错做下那么多错事。 “你身边人都说你心善活泼,却不知道你心机深沉,心理扭曲至此。”他怒不可遏,简直想要一掌劈碎萧微雨这桃花妖。 萧微雨却流着泪冷静道:“我爹重伤昏迷在床,我娘亲对我好似外人。你们却都说我泡在蜜罐里长大,一个也不懂我。” “然而大师兄不一样……”他突然停住,不再说了,又换了个态度,眼神清明道,“方才我是唯一救大师兄之人,你若是杀我,大师兄必然更恨死你。” “所以,现在我拂袖离去,你也奈何不了我。” 玄度仙尊爱恨滔天,他怒喝道:“你滚出剑宗,不然,我不知我本命剑能否控制得住!” 萧微雨深深看他一眼,也未答什么,转身离去。 玄度仙尊仿佛看出萧微雨那一眼在说什么。 他在说:“你好可怜。” 认错人,这太悲哀了。 然而他没有流泪或者嚎啕,他只是流露出一点儿茫然。 他要怎么办?怎么挽回周周? 半晌他转身朝比试台走去,一步步,缓慢,沉重。 一番折腾,入夜了,山上杨树枝在风中狂舞着。 比试台下,天寒地冻,狂风呼啸。 这里只剩下师徒俩,哦不,他们恩断义绝,已经一刀两断。现在彼此相望,是邪魔外道和剑道第一人,是偏激凶狠魔道中人和嫉恶如仇玄度仙尊,他们是对立面。 周寄疆不想与他多说,玄度却想。 他死死盯着少年郎后颈,那儿雪白细腻,如上好糍糕。单薄衣料覆盖着的脊背,也是硬挺,一节一节突出。其实周寄疆修炼很用功,刻苦锻体,身躯清瘦有力,微露锋芒。 玄度仙尊想,这么明显,他怎么会认错人呢。 “别看我。” 周寄疆蓦然冷冷道。 他不知道露出真容后,那些人为什么总偷偷瞧他。 他却没想到说出口,玄度仙尊仍未动,近乎执拗,盯着他。 玄度不移眼,周寄疆就厌恶偏过头。 他觉得好烦好累,偏开眼那瞬间,五脏六腑都好似被山风刮移了位,他骤然摇摇晃晃,单膝也跪不住了,上半身往前倒。 勉强,他用手掌撑地,额头汗如雨下。 玄度仙尊看得心中更痛,他伸手欲要强硬拽住周寄疆手臂,将其扶起来。 他边扶,边问出那句:“我在妖界那日为你取本命剑,重伤昏厥,有人一路背着我逃出生天,那人……是不是你?”微带颤音。 周寄疆抬起苍白清俊的面容,那黑色瞳孔,极好看,既陌生。 “是我又如何?”周寄疆说,“你不是从妖界为我取来那把本命剑,又给萧微雨了吗?” 玄度仙尊离得太近,有些发愣盯着周寄疆脸,然后他听见周寄疆冷漠嘲笑着说。 “仙尊大人物啊,”他眯眼说,“碰我这邪魔外道,别脏了你手。” 说罢,他眼神彻底寒凉下来,一把推开眼前人,撑着地爬起身,摇摇晃晃又踉跄着,自己往后山去了。 他这四年都得困在这偏僻荒凉之地。 玄度怅然若失,望着远处竹林,又是心如刀绞,他记起来他在竹林不信任周寄疆又对其说了什么。 周寄疆一路将他背出妖界又被人冒领功劳,然而却还是心平气和,有此恒心,怎么可能入魔? 是他怀疑,催使驱动了一个前途无量少年郎入了魔道,从此都要过上人人喊打日子。 在夜色下,少年郎身影逐渐模糊不清,也逐渐灰暗。 脚下,一个个脚印拖出了长长血印子。 玄度胸口闷痛,他竭力克制没让杂念泛滥,半晌,尝到口腔一股腥甜味。 他把自己咬出了血。 他在自己折磨他自己,这样,却也没有稍微缓和窒息感,哪怕半分。
第137章 番外(5) 剑宗发生大事, 剑道第一人玄度仙尊的两个徒儿都阴差阳错离开了仙尊身侧。 大徒弟被击落比试台后,偏激入魔,关押在后山听候发落。而玄度仙尊心爱的小徒弟则是在大徒弟周寂疆被关入后山那一天就离开了剑宗大山。 剑宗上下都舍不得他离开, 追出几里地,非要问他是不是因为大师兄才走。 “不只是这样。”他眼眶通红, 沉默了好久, 说, “娘亲今日传书告诉我, 爹他前些日子醒了过来,却又被一魔道中人寻仇打昏过去……恐有性命之忧。” 那魔道中人就是他爹仇家,说来这魔道中人在道上也有名的, 外人唤他一声澹泊老魔。这人以前是世家子弟,与他爹年纪相仿, 旧时也在剑宗修炼, 两人互为同窗,只是不知为何澹泊老魔杀兄杀父, 从此堕了魔道。 他爹重伤未愈,昏迷在床十几年也是这澹泊老魔手笔。 萧微雨也没想到他爹稍微好转睁开眼,又被澹泊老魔找上门打得半死不活,这是有多深仇恨啊? 说来, 澹泊老魔近几年无恶不作,造下许多杀戮, 他看不得父慈子孝与兄友弟恭,每次都要杀人全家,招惹无数仇家, 一天被人追杀十几次也是常有之事。 自顾不暇还能赶来诛杀他爹。 萧微雨既是痛恨又是心情复杂, 他也怨恨那澹泊老魔非要在此等时刻闹出这等乱子, 逼他离开剑宗大山。 他不想走,不想离开剑宗。剑宗里有他想要见到的人,有他心心念念着的人。 那些师兄弟看萧微雨难舍难离望着连绵山峰,他们个个将心比心,也猜到七八,开口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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