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让说得没有错。 他的确怀疑了。 宇文越从没有像现在那样憎恨自己那多疑的性子,可昨天上午接到消息时,知道都察院越过自己,肆意抓捕朝廷命官时,他的的确确对谢让产生了怀疑。 帝师谢让留下的阴霾似乎从未真正消散,那一封封弹劾谢让的奏折送到他面前,不断提醒着他,那人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曾经做过什么事。 他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都是在骗他吗? 那一切的示好,对他的亲近,全是伪装吗? 萧长风离开了京城,能够制衡他的力量短时间内不会回来,所以他才暴露本性? 宇文越不愿这么想,但又无法阻止自己这么想。 少年手臂不自觉施力,被反复拉扯了一天一夜的情感终于克制不住,将人紧紧箍进怀里。 “老师,以后别这样了,好不好?”宇文越声音放得很轻,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甚至带上了些许哭腔,“你若是还没消气,对我做什么都好,别再用这种事吓唬我了。” 少年用力揽住他,力道大得谢让甚至有些呼吸困难。 他猜到宇文越可能会有所担忧,但直到现在谢让才明白,原主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比他想象中还要大。 段景尧此番行事,如此雷霆手段,和原主以往的行事风格太像了。 而这过分相似的行事,不可避免地让宇文越想起了过去。 如果是几个月前,谢让或许会非常笃定的安抚少年,说他不是原主,他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可现在…… 会因为掌握权势而感到畅快,会因为看到别人的畏惧,而心生愉悦的他,真的能毫无芥蒂地说出,他不可能变成那副模样吗? “如果……”谢让轻声问,“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背叛你,你会怎么做?” 落在他腰间的手骤然收紧。 过了许久,宇文越才终于开口,声音艰涩:“……我不知道。” 谢让闭上眼,忽然想起除夕宴那天,与萧长风第一回密谈时,对方说过的话。 “你说,如果假以时日,我发现你忘记了为官初心,变得阴狠毒辣,不折手段,就要我在你铸成大错之前,想尽办法也要回到京城……” “然后,一刀宰了你。” 原主当初说出这话时,也是抱着与他相同的心情吗? 他是不是也意识到,自己的野心终会难以控制,终将……走入歧途? 谢让抬起手,抓着宇文越的手臂略微施力,从对方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他注视着少年微红的双眼,认真道:“阿越,我不希望事情变成那样。” “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你要杀了我。”
第36章 “你……说什么?” 宇文越直直与谢让对视, 那双略微发红的眸中带着尚未褪去的委屈与悲伤,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谢让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但紧接着,他眼底骤然闪过一丝阴鸷。 谢让张了张口,忽然被人重重推到椅背上, 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 “你、敢!”宇文越居高临下注视着谢让, 双手用力攥紧他官服的衣领, 力道大得指尖不断颤抖,“谢让, 你怎么敢——” 冰冷的话音从他齿缝中挤出,少年的双眼红得惊人, 饱含着深深的戾气。 谢让呼吸稍滞,没想过对方的反应会这么大。 他知道宇文越对他怀有依恋, 但那份依恋, 显然是由于先前的临时标记, 以及这人这些年一直无依无靠, 从没有人好好待他所致。 随着近来他不再需要谢让的信香安抚, 以及逐渐成长, 那份依恋就该慢慢淡去才是。 可为什么…… “阿越,你听我说……” “你闭嘴!”宇文越厉声打断他,“谢让,你若是想说这些话来试探朕, 朕劝你尽早绝了这心思。” “你若是敢……你若是敢这么做……” 他嘴唇轻颤, 似是犹豫了片刻,咬着牙冷声道:“朕不会让你一死了之的, 你想都别想!” 少年几乎不曾在他面前表现出强硬的态度, 就算是这种时候,他依旧没能对谢让说出什么重话。 谢让别开视线, 不敢再看那双通红的眼。 “……你别这样。”钳制在他领口的手忽然松了几分,少年的话音也跟着放缓。他抓着谢让的衣服,近乎哀求般开口:“你不能再丢下我一次,你答应过的,你不能这样……” 谢让一怔。 什么叫……再丢下他一次? “我想起来了,谢让,我全都想起来了。”宇文越注视着他,声音里带上了哽咽,“你答应过的,你答应会永远辅佐我,你答应永远不会丢下我。” “你答应过……会回来的。” 少年恐怕此生都从没有如此情绪失控的时候,那低哑的控诉,一声又一声,仿佛直接敲打在谢让心头。 谢让眉宇微微蹙起,还想开口询问,脑中却传来些许刺痛。那痛感与先前那回极为相似,谢让呼吸骤然一乱,本能抓住了宇文越的手。 “……你怎么了?” 与先前那回相差无几,少年几乎瞬间就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疼痛很快变得难以忍受,谢让脸上的血色飞快褪去,他用力抓着宇文越的手腕,呼吸沉重而急促:“我答应过你……” 痛苦随着他的话愈渐加深,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格外艰难。 宇文越当即就要起身:“我去让人召太医。” “不……”谢让更加用力抓住他,像是与本能抗争一般,强行抵御着脑中那阵阵痛楚,“你说,我答应过你……是什么时候?” 宇文越动作一顿,低声道:“是……六年前。” 宇文越今年刚满十八,六年前,是他刚被先帝接出冷宫,当上太子的时候。 也是他刚拜谢让为师的时候。 宇文越也不明白,为何他会将六年前的事忘得干干净净。直到前些天,常德忠为他找来了帝师这些年的行事轨迹,他才终于想起来。 六年前的年初,谢让曾经离开过京城。 这些年,帝师谢让将自己所有言行记录都抹得几乎一干二净,但或许是那时的事太过久远,反倒留下了不少痕迹。 他是头一年的十二月升任为太子太傅,而就在一个月之后,六年前的元宵节那天,他远在家乡的亲人、故友,在一夜之间被人杀光了。 那是个威慑。 是他自愿揽下太傅一职,决心辅佐年幼储君的代价。 “呜——!”谢让身体紧紧蜷缩起来,他眼前阵阵发黑,剧烈痛苦产生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老师……老师……”宇文越手忙脚乱把他拥入怀中,轻抚他的背心,“我错了,我不提这些了,没事的……已经过去了……” 怀中的躯体不断颤抖着,落在宇文越衣袖上的手指尖紧绷发白。 门外传来老太监关切的声音:“陛下,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不许进来!”宇文越快速应了句,将怀中人打横抱起,进了一旁的内室。 宇文越将谢让放在内室的小榻上,刚要直起身,又被人拉住了。谢让眼眸紧闭着,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一滴泪顺着眼尾滑落。 宇文越替他拭去泪痕:“我去让人请太医,你这样不行。” 谢让摇了摇头,还是没说话。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唇紧紧抿着,抓着他的手却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握不放。 “好,我不走。”宇文越弯下腰,重新将人搂进怀里,“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没事的。” 怀中人一点一点松懈下来,更像是精疲力尽,唯有呼吸依旧急促,带着不难察觉的颤抖。 谢让当初离京的原因,宇文越那时也并不知晓。 在养心殿仓促的敬茶拜师之后,他就被带去了东宫,连着一个月都没有再见过他这位太傅。 再次见面,就是离别的那天。 那是个雨后初晴的下午,在经历了漫长的冬日过后,万物都将迎来复苏。唯有庭院内那株寒梅显得惨败不堪,仿佛预知了自己末路。 谢让在院子里与宇文越见了一面。 年轻的状元郎眼中满是疲惫,但在见到他的一瞬间,还是对他露出了温和的微笑。 他问了宇文越这些天的功课,还赠了他几本适合他这个年纪阅读的蒙学书籍。最后,谢让温和地告诉他,他家中有些事要处理,将会离京一段时间。 现在的宇文越终于明白,他是要回乡料理家人的丧事。但当初年仅十二岁的小太子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是局促地抱着书本,犹豫许久,小声地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圣上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京城的局势也愈发混乱,就连宫中都出现了卷着细软私逃出宫的太监宫女。 似乎是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青年对他笑了下:“两三个月吧,放心,我不会逃走的。” 他望向庭院里那唯一一株梅树,仿佛喃喃自语开口:“谢让此生从不向任何人低头,也永远不会逃走。” “你呢?”谢让忽然问他,“会害怕吗?” 宇文越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摇了摇头:“不怕。” “不愧是我的学生。”对方又笑起来,他走近过来森*晚*整*理,摸了摸宇文越的脑袋,“小殿下,你很快就会成为万人之上的存在。但你会发现,那条路比你想象得还要难走。” “那张龙椅旁群狼环伺,他们等着食你的肉,吸你的血,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但你不必担忧,因为你现在有我。” “阿越,我永远不会丢下你。”谢让第一次唤了他的名字,一如既往温柔的视线中带着坚定,“我会让你成为至高无上的君王,会让那些蔑视你、欺负你的人付出代价,所有人……都一定会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年幼的太子没有听出那温和话语中潜藏的恨意与不甘,他就那样送别了自己的老师,并期待着,几个月后的重逢。 三个月后,先帝撒手人寰,登基大典那天,宇文越等来了他的太傅。 然而,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青年,却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他变得冷酷绝情,变得不择手段,渐渐地,宇文越也逐渐觉得,他一开始见到的谢让就是这样。 他忘记了两人的初遇,忘记了那个临别的午后,忘记了对方曾温柔唤他“阿越”。 也忘记了,那个永远不会丢下他的誓言。 . 谢让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晕过去的,他再醒来时,一眼先看到了从窗户透入室内的一缕夕阳。 室内的布置格外熟悉,谢让重新闭上眼,鼻息间闻到了熟悉的清幽檀香。 这里是乾清宫。 宇文越又把他带回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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