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越垂下眼眸,没有回答。 谢让笑了笑:“阿越,我明白的。” 他明明可以不用将谢让留在乾清宫,而是像以前那样,让谢让与他一道去御书房,处理如今的乱局。 但他不敢。 在确认了谢让的身份之后,就更不敢了。 “阿越,先前的事,我很抱歉。”谢让道,“我记忆缺失,想不起来过去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那些并非我的本意,我……” “那不是你。”宇文越忽然打断他,“你说过的,在我分化那夜之前,你一直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那几年留在京城的谢让,不可能是你。” 这件事两人先前就讨论过。 原先始终不肯轻易相信穿越一说的宇文越,忽然分外执着地认为,前后的谢让都是如今这个人,但中间的不是。 从谢让离京开始,到他分化之前,是有另一个人冒名顶替。 “说话是要讲证据的。”谢让悠悠叹气。 这种猜测听上去比他的穿书更加匪夷所思,甚至可以说是一厢情愿。 仅仅是这几个月的掌权,他就生出了如此野心。在六年前,刚经历了家破人亡的变故后,他因为仇恨而变得判若两人,似乎并不是不可能。 想到这些,谢让心口隐隐有些发闷,宇文越却道:“老师若想查清原委,我有个办法。” 谢让:“嗯?” “老师的祖籍在户部留有记录,如果您愿意,我可以陪您走一趟。”宇文越道,“故地重游,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 “故地重游啊……” 的确,谢让性情大变是六年前回京后开始的,如果这其中真有变故,去到祖籍说不定真能发现什么端倪。 谢让却是笑了笑:“京城的局势这么乱,你现在离京,皇位不想要了?” “那……”宇文越思索片刻,道,“老师给我一年时间,一年之内,我一定能让局势稳定下来。到那时,我再陪您回到故乡。” 单单处理京城的乱局,其实并不困难。但宇文越要的,是彻底稳固政权,令百官拥护。 只有到那时,他才能放心离开京城。 谢让对他很重要,但京城的一切,同样也很重要。 “一年……”谢让琢磨了一下,“这可是很难的。” “是啊。”宇文越点点头,望向谢让,“如果只有我自己,一定做不到吧。” 谢让眉梢一扬,意识到了他想说什么。少年伸出手,将手中的信函还给谢让:“老师愿意再帮帮我吗?” 少年目光恳切,不卑不亢。 谢让垂下眼:“阿越,你得想清楚。” 其实就算辞去了丞相官职,他也依旧是帝师,依旧能够留在宇文越身边帮他。帝师一职没有实权,更不能调遣兵马、委任官员,这对谢让和宇文越来说,都是更好的选择。 宇文越却道:“我已经想好了。” 谢让没有回答,少年注视着他的神情,小声问:“老师是在生气,我这段时间对你有顾虑吗?” 谢让摇摇头:“你的顾虑是对的。” “阿越,虽然你坚持先前那个帝师不是我,但我能感觉得到,我与‘他’的界限并不明晰。在这里待得越久,我便越能理解‘他’的想法。”谢让轻轻舒了口气,“我不希望事情变成那样,别给我这个机会。” 宇文越道:“可是,你与他就是不同的。” “他不会因为牵连了师友而感到难过,也不会因为担心背叛我,就想要辞去官职。” “我这些天的确有些顾虑,但现在不会了。” 因为这封辞呈。 君子论迹不论心,真正贪图富贵权势的人,不可能这么轻易放手。 就像过去的他,怀着满胸抱负来到京城,想出人头地,想做出一番大事业。到头来,还是为了江山社稷,主动担下了帝师这个虚职,甘愿辅佐他这个年幼的储君。 他……其实从未改变。 宇文越上前半步,牵过谢让的手,将手中的信函塞进他手里。少年双手合拢,将谢让的手圈进掌心,笃定道:“老师,别怕,你不会变成他。” 谢让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接过了那封信。 “最后一年。”谢让道,“一年之后,不管局势变化如何,这官我都非辞不可。” 宇文越张了张口,谢让悠悠道:“要是不同意,现在就辞。” “……”宇文越只能不情不愿,“知道了。” 堂堂一国之君,瞬息间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总爱在他面前撒娇的少年,谢让无奈地笑笑,转头走到灯下,将那信函丢了进去。 信函在灯火中逐渐燃尽,谢让注视着跳动的烛光,眼底的神情又稍稍暗下。 就再多陪你一年吧。 等到一年之后…… 谢让下意识转过头,看见了他站在身旁的宇文越。少年身形笔挺,望向谢让的视线带着点委屈,模样却是高兴的。 谢让收回目光,在心底悄然叹息。
第38章 宇文越说要谢让留下帮他, 但其实也没怎么要他操劳。 朝廷的乱局没持续多久,宇文越动用帝师原先留下的情报网,抓了几个派系领头官员的小辫子,又从地方提来几个信得过的官员, 总算使得局势稳定下来。 早春的倒寒结束后, 谢让按照先前的约定, 遣散了来给小皇帝讲学的学士,亲自教导起对方功课。 至于萧长风那边, 谢让原以为南方地势险峻,率兵南下会是一场苦战。 谁知道, 前线的捷报一封又一封传来。 前后不过一个半月时间,将地方豪绅抄家而缴获的金银财宝, 便随着奚家现任家主的首级, 一同被送回了京城。 萧长风暂时驻军益州修整, 谢让则是带着奚家家主的首级, 去了趟奚太后的慈宁宫。 奚太后自从回宫后, 便成日闭门不出, 只在寝宫中吃斋念佛。谢让见到她时,她仍然穿着一身染了香火气的素衣,手中缓缓转着一串佛珠。 看见亲生兄长的头颅,女子却没有露出多少悲伤的神色, 只是仿佛如释重负一般, 轻轻舒了口气。 谢让屏退左右,道:“按照约定, 我会为您安排好一切, 送您出宫。” 这是奚太后的条件。 她帮助圣上清缴奚党,事成之后, 圣上要放她自由。 奚太后点点头,又问:“奚家其他家眷,皇帝打算如何处置?” 谢让:“自然是按律法处置。” 按照律法,与逆贼谋反是要诛九族的罪过,就算圣上法外开恩,最终不牵连九族,奚家本家人也应当被满门抄斩。 “奚家人,并不全是罪大恶极。”奚太后缓慢道,“我大哥二哥已死,嫡系血脉也受到牵连,如今奚家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他们都是无辜的。” 谢让没有答话。 他沉默许久,抬眼望向坐在前方主位上的女子,轻声开口:“太后,臣有一件事,一直想问您。” “六年前,臣的故乡遭劫,与奚家有关吗?” 奚太后手指不动声色颤了颤:“……有。” 谢让闭了闭眼。 当年的幕后黑手是谁,其实很好猜。 当初,谢让是主动向先帝请愿辅佐太子,而那时候,最希望太子沦落到自己的掌控之中的,正是大奸臣奚无琰。 谢让风头太盛,自然会引起他的忌惮。 但不知为何,先前那个谢让,在回到京城后从未调查过这件事。事实上,在宇文越将事情告诉他之前,谢让压根就不知道有这回事。 在他记忆中的那本书里,从未提起过帝师谢让的家人。 就算到了现在,他对这些事也并无多少实感。就像当初那位在政治斗争中受到牵连的殿阁阁老,谢让甚至连恩师的样貌都记不真切,想起时唯有莫名的悲伤,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谢让心口隐隐有些发闷,他无声地换了口气,道:“圣上不会滥杀无辜,臣也不会。但奚家人是否无辜,不能只靠您的一面之词。” 奚太后诧异地抬起头:“你……” 谢让神情波澜不惊,平静道:“若没有其他事,臣先告辞了。” 他转身欲走,奚太后忙道:“当年的事,我很抱歉。” “……那些年,我像是昏了头似的,言行都不受控制。如果我能更快醒悟,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谢让脚步一顿。 他回过头来,眉头微微蹙起:“您说……言行不受控制?” “是。”奚太后道,“你就当做我是在找借口吧,但自从我被送进宫里,成了皇后,就好像变了个人一样。回想过去,我至今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些事。” 从出生开始,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她被教导学习琴棋书画,学习礼仪规矩,甚至学习害人的法子,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进宫,成为后妃,为家族铺路。 可她自幼就讨厌这些东西,更讨厌皇宫的冷清与勾心斗角。 她反对过,也抗争过,但一介女子的声量,如何能抵得过一个权势滔天的家族。 十五岁生日过后,她被送进宫里,嫁给了先帝。 从此变得不择手段。 从区区嫔妃,再到皇后,她手上沾染了无数鲜血,性子也变得与过去截然不同。本家人以为她是想通了,对她的变化十分赞许,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直到几个月前,她像是忽然清醒了一般,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可怕的事。 也是从那时候起,她决定不再帮着本家作恶。 “……你不相信我也没关系。当初,我帮着兄长做了很多错事,你家人的事……我也不能置身事外。”奚太后道,“离宫之后,我会寻一处庙宇清修,偿还这些年的罪孽。” 她低头看了看缠在手腕上的佛珠,轻笑了下:“说起来,前些年我吃斋念佛,不过是想伪装出与世无争的模样,其实我心里从没信过这些。” “可近来渐渐觉得,这世上是不是真有神佛,在冥冥中操控人的命运。” “将人的命运引至绝路,可不像是慈悲为怀的神佛所为。”谢让轻声道。 如果真有那种力量,那一定不是神,也不是佛。 谢让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但他没继续再说下去,只是道:“您先休息吧,待安排好后,臣会派人来送您出宫。” 奚太后张了张口,似是还想再说什么,却最终没能开口。 谢让大致能猜到她的意图,道:“季雪舟眼下还关在牢里,待查明他的罪责,就会做出处置。您若是想见他一面,臣可以安排。” “……还是不见了吧。”奚太后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他对奚家忠心耿耿,现在多半恨透我了。不过,他跟在我身边这么久,的确没有做过什么危害朝廷的事。或者说,没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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