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穆多尔以十分纯熟的手法泡好一壶茶之后,谢让终于忍不住问:“你真是第一次来中原?” “千真万确。”穆多尔撇去茶汤上的浮抹,亲手给谢让倒了杯茶。 谢让看着对方熟练的动作,默然片刻。 穆多尔却是笑了笑,解释道:“在下仰慕中原文化,自小寻了老师修习。” 谢让问:“你的官话,也是老师教的?” “是。” 谢让微微蹙眉,不说话了。 他知道穆多尔说的不是假话。 据他所知,这位月氏王子此前的确从没有来过中原。而且,以他这口流利的官话来看,若非自幼学习,很难达到如今的地步。 但…… 还是很奇怪。 西域与中原隔着遥遥大漠,穆多尔身为一国王子,竟然自幼修习另一个国家的风俗语言,本就是件怪事。 就好像……一早就在为今天做准备似的。 谢让若有所思片刻,雅间外,伙计在纱帐前停下脚步:“客官,诗会就马上开始了,给您送东西来。” 谢让愣了下,穆多尔却道:“有劳。” 伙计这才将东西送了进来。 是一个盛着笔墨纸砚的托盘。 谢让问:“诗会?” “嗯。”穆多尔点点头,道,“听闻这茶楼掌柜酷爱诗文,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在茶楼里举办诗会。不过,胜者也没什么特别的奖赏,只是可以免去一顿茶钱。” 谢让默然。 本朝大兴科举,民间读书风潮极盛,京中大大小小的文人集会众多。似乎谢让在成为帝师之前,还常常去参与。 但现在,他已经许久没关注那些。 一来,他如今身份特殊,不便在人前露面。 二来,若当真出现了才华横溢之人,不消半日就会传遍京城,压根不需要他费心关注。 这茶楼的诗会,他便是头一次听闻。 连他都没听说过,这西域人是怎么知道的??? 谢让神色复杂。 这穆多尔以逛京城的名义把谢让约出来,谢让还当他是人生地不熟,想找个陪同。可这大半日逛下来,穆多尔对京城的了解比谢让更甚。与其说是谢让陪他同游京城,倒不如说,是他领着谢让出来玩。 只来了半个月,就能把京城熟悉到这种地步。若非另有目的,那就是当真如他所说,对中原风貌很感兴趣了。 “这茶楼的诗会尤为特殊,只看诗文,不问名望。”穆多尔向谢让解释起来,“参与者皆要进入这雅间当中,以纱帐遮掩样貌。在雅间中完成诗词后,由伙计递去大堂,当众念出,让众人评比。直到诗会结束,旁人也不会知道作诗者的姓名样貌。” 谢让敛下眼,明白为何穆多尔要带他来这里了。 他身居高位,穆多尔又样貌惹眼,若去普通的文人集会,定然很快暴露身份。但这里作诗不问姓名来历,以诗会友,几乎可以算是替他们量身定做的好去处。 谢让没说什么,只是道:“没想到殿下也喜欢诗文。” “喜欢是喜欢。”穆多尔在二人面前铺起纸墨,亲自润了笔,递给谢让,“可惜,在下天资愚钝,与怀谦是比不了的。” 以他润笔那熟练程度,谢让对他口中的“天资愚钝”深表怀疑。 二人准备间,外头已经有人对出了第一句。 诗会规则是以七律为格式,联句作诗,第一句由掌柜出题,每人接一句,对不上为止。 谢让静静听完,并不动笔,只是道:“王子先请。” 穆多尔思索片刻,点头:“那在下就献丑了。” 他提笔蘸墨,很快书写起来。 穆多尔那一手字迹显然也是练过的,运笔自然流畅,字迹张扬而不凌乱。 他很快写完诗句,谢让扫了一眼,心中大致有了数。 这水准肯定说不上天资愚钝,但也不能算特别优异,约莫就是中游水平。 得出这个结论,谢让心中竟然松了口气。 其他地方学得好就罢了,要是这人连作诗都精妙绝伦,他真的会怀疑本朝的教育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穆多尔这诗句就是普通文人水准,不算难对,诗句送去大堂后,很快就有人接出下句。 谢让全程没有动笔,只静静品茶。倒是穆多尔那边,与人你来我往斗了几句之后,就卡了壳。 西域王子难得露出了苦恼神情,面前的纸张写写画画,好一会儿也没写出句像样的,只得抬眼看向谢让:“怀谦,这句还是你来吧。” 谢让问:“殿下这么快就认输了?” “认输认输。”穆多尔摆摆手,叹气,“中原果真是卧虎藏龙啊。” 谢让淡淡一笑,放下手中茶盏,执起笔来。 但没等他开始书写,外头忽然响起伙计的喊声:“丙字一号房!” 茶楼按照雅间设了标号,伙计喊出标号,其他人再对出来,就不算数了。 谢让放下笔,也有些好奇。 这句诗难度确实不小,不仅难住了穆多尔,这么长时间,其他雅间里也都没人对出来。 这小小茶楼难道还真卧虎藏龙了? 诗句送往大堂,高声诵读出来,四下顿时小声议论起来。 “对得漂亮!” “那丙字一号房好像是头一回对出诗来吧,还当是才学疏浅,原来人家是真人不露相!” “我就说,这茶楼里肯定有名门大家混进来,这不就来了?” 雅间内,穆多尔眼神也亮起来:“原来这句还能这么对!” 谢让点点头:“对得确实不错。” “无解了?” 谢让:“倒也不是。” 他想了想,提笔书写起来。 伙计很快将他的诗句送去大堂,果不其然又引起了一番议论。 那议论声未歇,便又听伙计喊道:“丙字一号房!” 这回,不仅穆多尔,就连谢让都有些惊讶。 但他没犹豫太久,再次提笔作诗。 “甲字二号房!” “丙字一号房!” “甲字二号房!” “丙字一号房!” 那丙字房的客人果真文采斐然,每回谢让作诗后,对方没多久就会再次对出诗句。两人你来我往,很快斗了数个回合。 生生把有十余人参与的诗会,玩成了一对一。 又一句诗被送出雅间,谢让放下笔,抿了口茶。 穆多尔看得兴致盎然,问:“你说他还能再对出来吗?” 谢让悠悠道:“谁知道呢。” “若怀谦今日能胜,我便送你一份大礼。”穆多尔又道。 谢让抬眼看他:“什么?” 穆多尔却不透露:“都说了是大礼,自然要到时才能揭晓。” 谢让:“这不公平。” 穆多尔连忙解释:“怀谦莫怪,惊喜嘛,提前说出来还有什么意思?” “我是说,对殿下不公平。” 谢让放下茶盏,眼底闪过一丝极淡,却又极为得意的笑。 在现世走了一遭,回来之后又面临着如此危难的局面,谢让有意收敛锋芒,性情也被磨得平和内敛了很多。 但若有旧识在场就会看出,他这模样,与当年那个风头无两的状元郎何其相似。 当年的谢让,早在科举之前,就在诗会中以一首绝句名动京城。 就是两辈子加起来,他也没输给过谁。 穆多尔被他那笑容晃了眼,连自己还想说什么都忘了,连忙掩饰般低头喝茶。 新的诗句被送去大堂,果真又引来众人的纷纷赞颂。但谢让并不在意,只是支着下巴,静静等待着。 外头的喧嚣逐渐平复,偃旗息鼓了片刻,又换做小声议论。 议论声不绝如缕,但也仅此而已。 始终没有人对出下句。 一炷香后,大堂的伙计高声宣布了结果:“甲字二号房,胜!” 仿若一石掀起千层浪,大堂内顿时响起了比那声音还要热烈的呼喊声。谢让闭了闭眼,感受到心口久违地滚烫澎湃。 以文会友,在他现存的记忆里,其实并没有这样的过往。 但这种感觉,却让他分外怀念。 已经很久没这么畅快过了,若不是身旁还有个西域王子,他真想不顾这茶楼的规矩,去那丙字房与对方认识一番。 想到这里,谢让略微有些遗憾。没等他再说什么,外头忽然传来一道瓷片碎裂之声。 这声音在大堂热烈的议论中并不明显,似乎只是谁不小心摔了茶盏。 伙计快步从雅间外跑过,谢让跟着看过去,几名伙计手忙脚乱收拾着地上的碎瓷片。走动间,雅间的纱帐掀起一角,隐约透出了一道背对他们坐着的身影,以及一片暗红的衣摆。 谢让:“……” “怀谦,怎么了?”穆多尔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道,“那好像就是丙字一号房吧,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竟能与你打得有来有回。要去认识认识吗?” 谢让收回目光,笑容里带了几分无奈:“不必了。”
第44章 诗会结束时, 已经是黄昏时分。 但穆多尔依旧没有要返程的意思。 “都说夜幕降临,才是京城最热闹的时候。怀谦成日关在宫中,难得出来一趟,当然要玩得尽兴。”王子殿下如是说道。 说这话时, 二人刚走出茶楼。 谢让原本还有些犹豫, 可他余光一瞥, 却见远处的街巷中正停着一辆马车。车旁站了个十分眼熟的年轻男子,注意到谢让朝他看过去, 当即转过身,掩饰般躲去了车后。 “……”谢让默然片刻, 转而露出了微笑,“也好, 那就走吧。” 可穆多尔带他去的下一个地方, 却出乎他的预料。 如今已然夕阳西下, 天色暗下来之后, 街道两旁都亮起了红灯笼。灯火交相辉映, 将整条街映得仿若白日。 “殿下, 这里……”谢让望着面前繁华热闹的街市,以及那三层高楼上,倚在勾栏边搔首弄姿的美人小倌,嗓音难得滞涩。 穆多尔将他这反应看在眼里, 却是笑了笑:“怎么, 莫非怀谦此前从未来过这种地方?” 谢让:“……” 那确实是没来过。 至少在他现存的记忆里是这样。 谢让脸色不大好看,没急着答话。 “怀谦莫要误会, 我带你来这里, 不是为了寻欢作乐。” 穆多尔解释道:“怀谦是个读书人,品行高洁, 我怎会用这些来折辱你。不过,先前答应你的礼物,要在这里才能拿到。” 青楼里拿礼物? 这人又在耍什么花招? 方才穆多尔说会赠他礼物,谢让其实并没报太大希望,但眼下听他这么说,反倒来了点兴致。他没森*晚*整*理有多言,跟着穆多尔走了进去。 此地名为望海阁,在京城大大小小上百家妓馆中,都算得上有名的。除了临街的那几座小高楼外,望海阁另一侧,则是沿江而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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