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千重站起来,疾步绕到门边抓住跑来的人,喝道:“胡说什么?” 宫人哆哆嗦嗦:“殿下落水了。” 沈千重一怔,脸色一白,将人丢开急忙往寝殿跑,他一路跑着,脑子里只有一张张许云阶的脸,什么也想不起来。 今日的殿下……奇怪啊。 殿内灯火点亮,明晃晃的,沈千重在门边停住飞快的脚步,踉跄了一下走进门。 “你们跪什么?救人啊!快救人啊!”他大声呵斥,捞起一个太医的领子丢在床边,目光看向床上的人,又立刻移开,“快,快看看他,他方才还和我说话呢。” 太医跪在地上,缩成一团,哭腔道:“陛下,陛下节哀。” 沈千重缓慢地跪下来,伸手摸了摸床上人的脖颈,一直摸一直摸,不敢相信似的滑到眼皮,来到手腕,最终颓然地停留在胸口。 冷得像块冰。 沈千重跪上床抱住人,“殿下?殿下?!”他掐住那人的下颌,往嘴里渡气。 宫人扑过来阻止,跪了一地,他疯了一样将人挥开。 “谁,谁是最后看见殿下的人?!”他双眼赤红,似要杀人。 跪在角落的宫女跪行到中间:“陛,陛下,是奴婢。” “殿下可有说什么?” “殿下,殿下看见奴婢了,他说,他说,他说陛下会是一个很好的帝王。” 沈千重将手心盖在眼眶上,泣不成声。 ---- # 海棠
第20章 意志朦胧间,许云阶听见了外面稀碎杂乱的脚步声。 屋里的声音也乱,东西掉落的声音,下人叫喊的声音,抢夺财物的骂声,以及血刃穿过皮肉的声音。 他想,他应该是要死了,贼人杀入了川临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你在叫谁?”突然出现的男声这样问,而后他被抱起,感觉是在朝外走。 许云阶喘了口气,拼着力气睁开眼,看见了那个男人,满脸胡子,对他龇出一口白牙:“小郡王醒啦!怎么又晕了?陈必胜!陈必胜!” 喜笑颜开的陈必胜跑过来,道:“将军怎么了?要在院里办他?属下这就去铺床!” 沈千重欲抬腿去踹,猛然记起怀里还抱了一人,骂道:“办什么办,病怏怏的!去!去看看石大夫到哪了,赶紧给我领过来!” 他抱着人大步往外走,到院里时,回头,眯着眼看这间暗沉的屋子,道:“尸体连同这小院一起烧了。” 许云阶醒来的时候,天还黑着,他渴得嗓子着了火,撑在床边找摇铃叫人的绳子,摸了几手没摸着,便晕晕乎乎往前爬了爬,掉在了地上。 脚疼、腿疼、胯疼、腰疼、肩膀疼、头疼,全身都疼,疼得他满头大汗,呼吸虚弱,手指挠着地面,无意识地喊:“子折……子折……” 喊着,他恍惚想起来,宋子折去搬救兵了。逆贼李惊天的兵马就要到川临城,这次带兵的是那个杀神沈千重,若宋子折三日内请不来援兵,不止他,整个川临城都会被宿域铁骑踏平。 而府中奴仆已经跑得跑逃得逃,所剩无几,剩下的现在可能都在休息,无暇顾及他。 “爹……爹……” 他忍耐着,翻过身往桌边爬去,再蠕动般顺着板凳桌子够着茶壶,急不可耐往嘴里倒,却没水,他不信地摇晃着茶壶,渐渐清明的脑海终于想起来一件事。 川临城破了。 宋子折没有回来。 其汤国灭了。 李惊天这个逆臣已经从宿域回来,而他…… 国破家亡,死期不远。 半眯着眼,许云阶死气沉沉地瘫在地上,紧闭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朦朦胧胧地,他看见几道人影急慌分成两拨,一拨往外跑,一拨来推搡他往床上走,嘴里推卸着责任。 “你怎么回事啊?一个大活人都看不住,小心将军刮了你!” “这不怨我吧,你看他这样子我估计是活不成了,再说了,我看将军也没多在意他,这不连个大夫都没找,着急忙慌就往下一个城池去了。” “嘿,你还有理了……我说,病秧子你醒的还是睡着的?” 许云阶掉进床里,侧首眯着眼,在虚幻的轮廓里看见一个黑衣男人飞快地跑进来,左右打了扶他的两人巴掌,骂:“你两瘪犊子玩意啊,他要是死了咱们玩完!你们曾见将军留过美人吗?那个不是睡完就丢,一坨白痴!还不赶紧……” 他再说了什么,许云阶已经听不清了。 许云阶好像没了眼睛没了耳朵,也没了身体和四肢,变成一阵风,轻飘飘地飞离了那具身体,一直往上,一直往上。 越过屋顶,越过白云,他看见了一位仙人。他俯身跪拜,祈求垂怜,问仙:“仙人,我怎就死了?” 十日后,川临城郡王府。 许云阶抬眼望床顶,任由那个叫“石无生”的年轻大夫为自己扎针,被问什么就答什么,语气柔软无力。 “醒来多久了?” “七日。” “这是哪儿?” “郡王府。” “错!”石无生将银针抽回,边擦拭,边道,“其汤国已经没了,现在是大宿,你被皇帝封为归安公,这是你国公府。” 他小心翼翼把针放回布包,对一旁黑衣男子——陈必胜,道:“暂时死不了,少顷我给写一药方,你抓来给他吃了便成。” 陈必胜大喜,道:“石大夫,那这就好了,他不会再病怏怏的了吧??” 石无生瞟他一眼:“怎会。只要不吹风不淋雨,他还是能好好活着的,身体弱是弱了点,但好好养护再活几年不成问题。” 陈必胜脸绿了,这一英俊挺拔的男人当即骂骂咧咧:“这什么鬼差事啊,他一天晕十次,咳一百次,还这要死了的模样。对犯人敌人抽几鞭子捅他几刀就是了,偏偏……偏偏……我真是服了!” 石无生收拾妥帖,背上药箱就走,陈必胜还在埋天怨地,恨恨瞪了一眼半死不活的许云阶,被气跑了。 待到四周无声,许云阶手指微微抬了抬,没能动,只能眼珠子转到茶壶上,再转到床顶上。 这府里他熟悉的人好像一个都没有了,宋子折也下落不明,倒是那沈千重没如传闻中说的,破一城杀一城。至少他还活着,每日外头也还能听见声响。 不过沈千重从未露面,只让陈必胜看管着他,没饿着,也没放他死了。 他从不是多问的性子,无人盘问便镇日装死,喂药便喝,给吃的也从不挑食。那敌将留下的人,倒像是伺候主子似的供养着他了。难不成真当他这个前朝郡王是今朝国公? 安抚人的手段罢了,宿域人能有几个好。等到民心归一,天下安定,他依旧死路一条。 好汤好药养了十来天身子,许云阶盘算着要出逃。他虽体弱且多年未出过郡王府,但到底是个男儿,断不可死在这腌臜的“国公府”。且就算是当做郡王府看,他也是极不情愿死在这里的。 趁着天气好,他提议陈必胜扶他出去走走,陈必胜也是憨,答应了,领着他一前一后在院里溜达。 “喏,湖”、“喏,草”、“喏,树”……陈必胜吊着眼,七老八十没精神一般说话,路也懒怠走。 幸好许云阶也走不快,走一步歇三步喘十步的,真不晓得这两人谁是装得。 初秋是夏对人间的余情,既有大风,也有闷热,许云阶小半个院子没走完便满头大汗。 陈必胜烦他,道:“你且看着吧。” 说完,他跑了几步,歇在高处,监视许云阶。 许云阶虽不曾谋划什么,然心眼要比别人好上许多,唱戏的本事可能是天赋异禀,也较他人好上些许。 他体弱多病不假,可行走无碍,断不会一步三咳,搅人耳朵清静,今日做出这随时随地要晕倒的模样,只是为了让陈必胜嫌他脏乱,让他自己逛罢了。虽说现在目的不成,但相差无几。 他穿得薄,粗布麻衣都给浸湿,贴在腰身。将人骗开,他撩了汗湿的头发,四处张望起来。 这府邸确实是人不多,除了他与陈必胜,便只有两个洒扫的小厮,一个做饭的嬷嬷,门边连个守门的都没有。 此时已经走了将近半天,或是厌了或是察觉不妥,陈必胜前来,“小郡王,你这身子骨本来就不好,还见天吹风走路冒汗的,咱还是回去吧。” 许云阶低头,轻声道:“我身体这般模样,大夫说不出门为好,子折怕我生病也就不许我出门。从前我便站在这里听外面熙熙攘攘的市井声。” 陈必胜挠头,困惑道:“所以呢?将军设有宵禁,天这么晚了你肯定听不到了,回吧!” 许云阶无语地看他,此人怎这般不会怜贫惜弱?自顾自道:“每每此时,子折便会为我讲述门外之事。” 陈必胜已被他使唤了半月有余,自然知他是如何性情,有些像闺阁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娇娘子,此时若不搭理他,他怕是会耿耿于怀许久,到时憋出病来,石无生定会刮了自己。 是以他干巴巴道:“哦。” 许云阶道:“可是你们宿域兵来到川临城,子折也下落不明。” 陈必胜张了张嘴,只道:“外头情形,从前与现在一般,你想想你子折所说就行了,回吧。” 病秧子许云阶博不来铁石心肠陈必胜怜贫惜弱的心,回去了。 但许云阶知道这人是愿意回答他的问题的,打算日后常问。 有一便会再有二,陈必胜对他日渐包容,回答的问题也越多。 又过了十来日,许云阶逐渐摸透府里每个人的活动轨迹,尤其是入夜以后,偌大郡王府只有他与陈必胜二人。 他睡床,陈必胜铺条毯子睡屋外,一有风吹草动就横剑杀去,武功很是了得。 许云阶日夜思量,终于在桂花最香最浓之时,给陈必胜下了药。 本是安神助眠之药,可他多年服用,平常剂量已经无法满足。他吃一顿,就够陈必胜中了迷药一般。 他是略有不安的,怕陈必胜不吃,又怕吃下去后没用,在把点心推过去时,心脏乱跳。 “啊,给我的吗?那谢了。”陈必胜抱剑,吃惊过后就塞了两三个桂花糕进嘴,牛嚼几下咽了,不好意思地挠头,“你人还挺好!我以前还当你狐媚转生……呃,有水吗?噎人。” 许云白默不作声,指指茶壶。 陈必胜高兴地道谢,牛饮完,拿着桂花糕继续吃,吃完一盘,他双眸闪亮地要找许云阶聊天,可惜头脑晕沉欲要睡觉。 他指着做贼心虚的许云阶好半天,来一句:“你死定了,敢给我下药。” 许云阶没想到这傻人如此好骗,给他顿饭,就能骗他对自己改观,实在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他把躺倒之人的剑拔出来,比划着放在对方的脖子上,然后收拾仅剩的一点财物,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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