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折最了解许云阶,许云阶不意外他会这样说,因为他就是这样想的。 但是…… 他看向沈千重,沈千重也在看着他。 两人从未就此事谈论过,从前说是大逆不道,但也只限于沈千重要谋夺宿域。 关于其汤,两人心知肚明,却又不能开口。 沈千重把手撑在了桌面,问许云阶,道:“殿下,我从未问过你,我能南下吗?” 许云阶吹口茶,不慌不忙地道:“你想往南。” “我想,就能吗?”沈千重问。 宋子折也看向许云阶。 许云阶有些好笑,以茶代酒,敬了二人一杯,道:“当然能。可现在我们太弱了,银钱不足,兵力不足,粮草不足,若天下大乱再加之大旱等灾害,这时日一长便会后继无力,恐万劫不复。” 沈千重握拳,怔怔地看着许云阶。 许云阶反看向他,不解道:“将军有什么想问的吗?” “殿下……”沈千重的话卡在嘴边,说不出口。许云阶过去痛恨他,耿耿于怀他灭了他的国。 如今这般,到底是为什么?二十五岁的殿下,难道就和二十九的殿下如此不同吗? 沈千重很迷茫。 许云阶拍拍他的手以示抚慰,对宋子折道:“秋收之季,囤粮之机。子折掌管我方粮草,凡事小心。” 宋子折道:“无碍。查不到我的头上,商人知机识窍,最喜低籴高粜。” 沈千重忽道:“若我们不必准备这么长时间,一年、不,半年,甚至只要给我三个月的时间,我便能拿下其汤呢?” 三个月啊,许云阶想了想,道:“我能信你三天之内杀了李惊天和李圆溪。” 他道:“其汤虽然不堪,但是将军,那是一个大国。国之大,一个你吞不下。” 沈千重不高兴了,道:“我也没说要杀李惊天啊,好端端的我杀他做什么,杀他还得背负骂名。什么‘二嫁之臣’、‘三嫁之臣’的,太难听了。” 他冠冕堂皇地说:“那是我亲戚,我能做这么残忍的事情吗?李京衡昨天还找我喝茶,李圆溪今天还跟我切磋。” 许云阶喝茶,看他演。 沈千重更不高兴了,道:“我不是那样的人!” 是你说要谋夺宿域的啊,现在被人夺舍了?许云阶摸了摸沈千重的额头,道:“将军近来易怒,要不要找大夫瞧瞧?若是孙大夫还在就好了,若不是外伤,还能治内伤。” 沈千重气得要吐血。 他最近是易爆易怒,那还不是因为许云阶。 许云阶没事就找阿四私下密谋,和宋子折做了什么也不告诉他。 就连他营下那些人,也是些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凡事许云阶吩咐的事情,在他面前就是一问三不知,再问就主动去领军规。 他是将军,他是主帅,他被架空了。沈千重烦躁啊。 回去的路上,沈千重闷闷不乐。 天晚了,泼了金子的天边挂着红柿子似的太阳,几小片灰蓝的云彩零零散散地漂浮着,乌黑的山顶上有成群结队的鸟儿飞过,速度之快、飞行之高,人们根本看不清这是什么鸟。 许云阶收回视线,对沈千重道:“不高兴了?要我哄吗?” 沈千重不看他。 许云阶好脾气地靠过去,曲起手臂压在他的肩膀上,用指背摸着那不情不愿的脸颊,道:“怨我和宋子折说笑?” 沈千重扭头看过去,别别扭扭搂住许云阶的腰,搂紧了,抱起来放在腿上。 “诶,你醋性真大。”许云阶状似无辜,实则引火的本事不小。 沈千重果真被他惹生气了,掐住他的腰,凶恶地道:“你做什么他都知道,我却不知道。究竟他是你的人,还是我是你的人?” “你——”话音一转,许云阶道,“宋子折,包括张若、陈必胜,你们所有人,不都是我的人吗?” 沈千重气得喷气,一口咬在许云阶的脸颊上。 许云阶吃痛,掐住沈千重的脖子吻了过去。 等两人分开,鼻子挨着鼻子,额头蹭着额头,许云阶观沈千重脸色好了许多,才道:“不生气了,原谅我好吗?” “再亲我一口。”沈千重道。 许云阶啄他一口,再啄他一口,眨眨眼,再啄一口。 沈千重偏过头,脸色变得好极了,甚至还羞了。 许云阶道:“你说你喜欢我什么呢?” “什么都喜欢。” 许云阶笑呵呵的,道:“喜欢我还查我?若那年我没有救你,任你自生自灭,你还会喜欢我吗?” 沈千重道:“你不救我,我早死了,没有今日。” “也是。”许云阶低声道,“可你应该是喜欢我的善良。” 他想起沈千重方才的言论。沈千重不想杀李惊天,是察觉他做了什么,在试图唤醒他的良知吗? 许云阶道:“可我并不善良,相反,我很后悔救了你。有时候,我看着好的人物,我就想着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好,怎么能这么好,我想把那些人都毁了。” 他望着沈千重的眼睛,道:“我有病。以前是没有的,初到宿域时也没有,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有了。连你,在半夜里,我醒来,都会心生杀意。凭什么我要救你,我为什么要救你。” 他捂住头,道:“川临城十年,我病了,这病和勾践之病有异曲同工之妙,可又不尽相似。” 所以……“殿下,你的记忆……” “我并没有忘记,我记得很清楚,一桩桩一件件,比从前还要清楚。” 许云阶放开头,握住沈千重的双肩,轻声细语的,道:“我哄你了,你别生气了。生意上,循规蹈矩没什么前途,那些事情我不让你知道,是我怕你不要我。” 马车轮子往前驶。 许云阶捧住沈千重的脸,道:“原谅我,好吗?别生我的气,你若再不要我,我怕我连三十岁都活不到。” “我不能,再失去重要的人了。”许云阶亲昵地蹭着沈千重的脸,“也别去探究,好吗?” 许云阶让沈千重不要探究,沈千重就真的每天只知道练兵,既不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偷窥许云阶的一举一动,也不揪着别人问“殿下和你说了什么”了。 他练兵,和许云阶睡觉,练兵,和许云阶睡觉,冬天没到,就把自己逼得生病了。 事实上,他完全可以重复上几世的行为,然后告诉许云阶:“你看,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拿来了,我厉不厉害?” 但他不敢,正如他所说,他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次,而这次,许云阶依旧只能活三十岁。 他不敢动,害怕,恐惧,焦虑,这些情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憋在心里,他生病了。 “他小时候,冬日泡在冰水里也不会生病,是这些年在战场上受了什么内伤吗?”许云阶坐在床沿,絮絮叨叨的。 大夫诊完脉,拱手道:“殿下,将军这是想太多,把自己活生生吓病了,休息几日就好。让将军放宽心,多活动。也不要惹将军生气。” 许云阶“哦”一声,让四丰送大夫。 沈千重壮牛一样的体格,生起病来相当吓人,在院里练着刀呢,一头扎进花坛里了,幸好没有倒在刀刃上,不然伤脸都是小事。 许云阶心有余悸,抚摸沈千重的脸,道:“你怎么了?在想什么呢?” “和你一样。”沈千重虚弱地说。 许云阶问:“什么一样?” 沈千重挪动着钻进许云阶怀里,不说话。 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从前针锋相对时,他强留许云阶在身边,每天不是吵架就是冷战,现在两人这般好了,许云阶却生了心病,他也每日惶恐。 难道,他与许云阶就真的只能这样了吗? 他们,还会有下次吗? 沈千重觉得自己贪心不足。 本来,许云阶第一次杀了他之后,他们就该投胎转世,什么都忘记了,现在的这一切都是上苍眷顾。 他抱紧许云阶,“殿下。” 许云阶瞧着怀里人的后颈,缓慢地抚摸他的长发,轻声道:“别怕。” ----
第64章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 沈千重懒散了不少,整日窝在床上不动弹,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许云阶也随他去,但李惊天不会。沈千重病好后,李惊天就把他喧进了宫里。 沈千重知道李惊天一直想要往南,却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天要黑时,他从宫里回到将军府,许云阶也才从外面回来。 许云阶见了他,快步走过去,道:“何事脸色如此差?他知道你的野心了?” “他知道,我就不会在这里了。”沈千重深吸一口气,道,“殿下,你知道为什么朝中人只要我说,都会跟随我吗?” 许云阶不知道。他也曾经好奇过,但沈千重不与他说,他也不会追问。 沈千重拉着他往里走,声音夹着风雪,轻轻的,却冷,他道:“我的母亲与李惊天的父亲,是同母异父的兄妹,我的母亲是前宿域皇族的公主。可惜她的母亲身份低微,是个舞女,生她是难产死了,导致她没能认祖归宗。” 沈千重深吸一口气,道:“前宿域皇族找到了她,但那时她一心想与我父亲远走高飞。” 许云阶沉默着,开始思考这件事情。 只要本朝做得不好,亦或是得位不正,百姓这日子过得不安生,人们都会怀恋先朝。 李氏从前又是先朝的臣子,尽管那时是大家一起造的反,但这时间一长,李家没能带领宿域安定下来,这些人就会思旧,忘了先朝的种种不堪。 许云阶抚摸沈千重的背部,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沈千重的唇张开,里面却没能吐出半个字,好半晌,道:“查的。” 他一直耿耿于怀李惊天对他的态度,他可以理解李惊天怕他功高震主,将他的名声弄臭。 但李惊天每一世从见到他开始就忌惮他,他就不解了。 除非,李惊天不只是怕他功高震主,还怕其他的什么。 他去查了,查了很多年,从一个落魄为乞儿的先朝贵族那里,知道了原因。 他与李惊天有不共戴天之仇,灭门之仇,窃国之恨,桩桩件件,李惊天都不会容许他活着。 或许当初李惊天找他就不是因为寻亲,而是防止他寻仇,却没想到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还有一点用,就拉拢到身边,做他一统天下的马前卒。 沈千重对先朝宿域没什么感情,但他与李惊天实在是不能共存。 许云阶道:“那你,对你的身世有什么看法?” “开心。”沈千重看他一眼,重复道,“很开心。” 好吧,换成了他,他也开心,身价水涨船高,这以后也师出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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