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穿着白纱晨袍,看起来有些单薄,在深秋的冷风中来回飘荡。枯致的脸上没有勾勒着从前妖冶的纹样, 也没有戴面具,好在还算平静,他正五指张开,将蓬乱的头发慢慢地捋顺,束在脑后,可惜没有发冠,手一松,又四散开披在肩头。 显然他还来不及梳洗,这些北衙禁军就冲进府里,将他抓了。 棠溪追显得心情不错,很有耐心地又将头发收拢起来,慵懒而惬意,仿佛不是在囚车里,而是即将奔赴一场盛大的典礼。 “大魔头,赶紧去死吧。” 百姓们也仿佛在奔赴一场庆典,欢呼雀跃着,稀零的人群叫出了十倍人的效果来。 “长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不知道吸食了多少人血,一股腥臭味,现在老天都看不过眼,终于要把这祸害收了。” “赶紧砍头,把扼鹭监那些阉人全杀了,别再祸害我们了。” “阉人没一个好东西,最好全都死绝。” 一人一句酣畅淋漓的痛骂叫好组成了嗡嗡不绝的声流,从大街往小巷四散蔓延开来。 “将这狗阉人五马分尸!” “分尸都便宜他了,最好碎尸万段,凌迟处死,尸骨丢到城郊去喂野狗。” 有人朝囚车的方向吐了口唾沫,黏在了车轮上。 大而狭长的眸子幽幽抬起,看向骂人的那几个百姓,眼里没有一点光彩和情绪。 空洞,空洞到令人恐怖。 眼睛像是在看一方方泛青的枯碑,眼睛也像两洞冰凉死寂的黑窟。 那几个百姓明显被吓到了,灰溜溜地钻到小摊后面。 就这么不期然的,看见了不愿面对的身影。 棠溪追脸色僵住了。 刹那间,他的眼里有了波澜,迸发出熠熠发光的神采,又焦慌地眨着眼睛,垂下头,挪了挪身子,背对着人,手指无措地抓了抓头发,将其挡在自己脸侧。 裴厌辞目光追随着囚车越来越近,直直看着他,神色平静,衣袖下的手指忍不住蜷了蜷。 等到囚车逐渐远去,他都没看到那人回眸再看自己一眼。 裴厌辞眼神黯了黯,“走吧。” 北衙禁军离开后,百姓又重新回到大街上,人多了不少,应该是听说了这事,忙不迭赶过来瞧热闹。 裴厌辞心里堵堵的,闷得慌,也没甚胃口吃东西了。 到底怎么回事,上次朝会,皇帝对棠溪追的处置态度并不明朗,棠溪追也自信自己不会被抓,怎么会这样。 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从马车下来时,他的腿有点软,差点摔倒。 手臂被人抓住,牢牢扶住了他。 他抬头一看,是顾九倾。 “没提前吃点东西?”他寒声道,似在恼怒这人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嗯。”他将这人的手撇开,“多谢殿下。” 顾九倾以为他是因为饿了,显得人有些冷淡,抓住他拒绝的手,皱眉,“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说着,他叫允升从马车里拿了个食盒出来。 “不用。”裴厌辞拒绝了,手挣了挣没能松开,“你放开。” 他有些不耐烦。 这人又瞒着他做了甚? 心里不禁生起几分怒火和埋怨。 若非他瞒着自己,棠溪追怎么会被抓。 但他也清楚,自己心底这声怨,毫无缘由。 政敌之间,攻讦厮杀是平常。 顾九倾一手抓着他,一手接过食盒,“吃东西。” 裴厌辞一把将他抓食盒的手推开,余光一瞥,看到了熟人。 “陈大人。” 陈嗣宏奇怪地转头,见到两人,笑道:“殿下,裴大人,你们还未用早膳,得快些了。” 说着他又离开了。 裴厌辞还没来得及借他攀谈的时机离开,手上传来的力道又重了些许。 “乖乖吃饭。” “殿下,你我现在是君臣,你不会不知道。这里是皇宫门口,你到底想做甚,清誉还要不要了。” 他小声警告道,使了内功力道挣脱开,一下子太用力,往后踉跄了两步,冷不防撞了一个人,那人下意识扶住他的手臂。 裴厌辞扭头一看,被他撞后又扶住他的人,是顾万崇。 “殿下,失礼了。”他站直起来,朝他行了个礼,匆匆离开,一刻也不想多待。 顾万崇拍拍自己身上,仿佛沾着了甚肮脏的东西。 ———— 刚进九霄殿,他明显感觉到今日的氛围不一般。 郑党的人几乎都很兴奋,连带着武将心情也不错,但让他奇怪的是,崔涯没有意料之中的焦急慌张,反而气定神闲。 若说他的表面功夫做的很好吧,裴厌辞三不五时地能察觉出来他的所思所想,若说做得不好,现在他还真看不出来这人心里想的甚。 难道崔相要在最关键的危急时刻才能爆发出能耐? 裴厌辞不由高看了他几分。 没多久朝会开始。 这次大朝会,皇帝没有参加。 主持朝会的是一张生疏的面孔,名叫李仁安,裴厌辞上次进宫时见过,二十二三的样子,与棠溪追不同的面容,带着同样的野心与桀骜。 李仁安目光贪婪地看着龙座下首金帘后位子,但他没有胆子和能耐直接坐上去,只是站在御座侧前方,目光俯瞰整个金銮殿,将手握重权的朝臣尽收眼底。 简单说了下皇帝和棠溪追都不能来的缘由,他便让臣子汇报近期的事务。 “李内侍,禁卫军今早无缘无故抓了扼鹭监督主,此事不该有个说法吗?”崔涯目光哆哆看向李仁安。 “除了陛下,还有谁有权做出这种事?”李仁安冷笑道,“奉劝崔相和某些大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人在做,天在看,恶事做多了,终有报应一说。” 吏部尚书徐蛟肉眼可见地慌了起来,不停地咽口水擦汗。 与他一样,好几位大臣没有住在平康坊显然也才刚刚从崔涯和李仁安的对话中得知这个消息,暗暗相觑,都看到了眼底的慌乱。 他们本就是依靠棠溪追平步青云,好事可能勉强挤出几件,坏事那是一天都道不尽。 “你们阉党的报应就快来了。”户部尚书此时神气至极,“崔相,识相点的话,你该知道支持谁才是最好的选择。” “都是你们沆瀣一气,倒打一耙,无辜污蔑好人!” “棠溪大人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你们就是这样将一个忠臣良将迫害至此!” “都不用说了,陛下已经下令,让大寺、刑部和御史台三司会审。不单单扼鹭监那阉人,中书门下也有十几个人被抓了,就不知道下一次,轮到你们中的哪一个。”陈嗣宏今天也显得意气风发,红光满面。 “就是你们栽赃陷害!” 双方又开始无休止地吵起来。 裴厌辞站在顾九倾身后,此时此地,他已经没有了冲锋在前的必要。 郑党取得了这次胜利。 或者说太子,赢得了这次胜利。 趁着郑清来丁忧在家,无法直接掌控朝政,趁着拉棠溪追下台的壮举,直接收拢了一大波人心。 顾九倾端坐在大殿陛阶之下,离龙椅只有几步之遥,食指悠闲地敲击着扶手上的麒麟兽首,看着双方还在争论不休,平静无波的眼里满是讥讽嘲弄。 他已经将郑党大部分人都争取过来了,这次对棠溪追的致命一击,阉党那些人如果识趣,就知道该支持谁。 否则,他们的下场将和棠溪追一样。 “审结果还没出来,未知生死和胜负,太子殿下身边的这些人,是不是高兴得太早了。”崔涯冷笑道。 裴厌辞已经观察了他许久,当真不觉得这人有何慌乱的地方,虽然嘴上悲愤,和其他人一样叫嚣着,愤慨着,却也没有再多的负面情绪了。 吏部、工部、刑部、御史台……那些阉党中人,他一个个看过去,将其反应都过了一遍,不由暗暗心惊。 这次似乎不止郑党,阉党内部应该也有人在推波助澜。 终于,李仁安念出了棠溪追被指控的八十三项罪名。 控制扼鹭监,屏障皇帝耳目;专擅弄权,截断皇帝喉舌;收受重贿,卖官鬻爵,腐蚀皇帝爪牙;与廷臣结党,扩张羽翼心腹;打击异己,结欢言官,操纵科举,蒙蔽圣听;口蜜腹剑,欺瞒不报,延误军机,纵容起义军壮大,以致十城百姓数万伤亡……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怕一项落在别人身上,都是遗臭万年的诛九族罪名。 裴厌辞听他念了半天都没念完,不由打了个呵欠。 一个罪名和八十三个罪名,其实也没多少区别,总不能多找几个棠溪追让他们杀了泄愤吧。 等到朝会结束,裴厌辞坐上马车,刚驶出两条街,他撩开帘子,对车夫道:“撞上前面那匹马。” “啊?”车夫愣住了。 “撞上去。” “可是……” 车夫还在犹豫间,裴厌辞已经抢过缰绳,重重一挥,马受了刺激往前奔跑,几步撞了前面的马屁股。 顾万崇眼疾手快,在倒地瞬间飞快跳起来,看到一辆马车歪斜地横冲直撞几下,终于停了下来。 “裴……为何遇见你总没好事。”顾万崇气急败坏。 “实在抱歉,骐王殿下,下官的马突然受惊,冲撞了您。殿下的马看起来受伤了,这样吧,下官送你回府?” “不必。”顾万崇一剑刺死了那匹马。 腿脚受伤的马匹,迎来的只有痛苦而漫长的死亡,不如一刀解决了他来的痛快。 看着马长嘶一声,挣扎了几下,不甘地闭上眼睛,他没来由地想到了自己。 他永远困在了裴厌辞的诅咒里,做着徒劳的挣扎。 但他不会束手待毙。 只有将裴厌辞也拉入池沼泥潭,看他痛苦,他才能解脱。 收了剑,裴厌辞已经跳下马车,朝他走来。 强势的气场逼得他他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你觉得我会对你做甚吗?你现在可是堂堂五皇子,大宇的战神。” 说得对。 “上马车,我送你回府。”裴厌辞小声命令道,方才邀请的商量语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万崇握紧了剑柄,绕过他,上了他的马车。 刚坐下,见裴厌辞跟着进来,他顿觉难受起来。 恐惧像蚁事一般,细小,却无孔不入,成片成片地钻入口鼻骨髓,疯狂肆虐着,让他透不过气来。 “你到底是太子那派的,还是棠溪追那派的?”他烦躁地先发制人,“如果是棠溪追,他被千刀万剐已经是必然的结局,你不如继续潜伏在顾九倾身边,暗中传递消息,支持我。” “九千岁那样支持你,他才刚入狱,你就已经放弃他了?” “他和你抓了我外祖一族,你想我拿甚好脸色待他?”顾万崇低怒地指责道,像一只困在牢笼中的病虎。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75 首页 上一页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