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食材端上来血呼刺啦的,没想到味道格外不错, 也可能是他前世,完全禁忌烤肉这种高盐分刺激性食物,所以尤为渴望。 白照影吃完了一块,犹不尽兴, 探过去筷子吃下去第二口。这次在盘子挑拣了个最大的。 那盘差点儿催发萧烬安疯症复发的心肝肺,又少了一块。 萧烬安犹豫地看看白照影。 两块、三块,他一口接一口地吃。 盘子露出盘底,一点点变空。 萧烬安心中的残忍念头,好像也随着这盘炙烤心肝肺正在变少, 而逐渐被压抑住。 那份分到桌上的烤心肝肺, 不多时见了底。直到盘底空空如也。 血腥的画面变淡。 他开始意识到现实与记忆之间, 存在着鸿沟, 他满头虚汗地扶住桌沿,意识也渐渐回笼。 白照影是在他身边, 难以忽略的存在。 以前萧烬安不希望受到对方的影响, 当他意识到白照影会牵动他的情绪时, 他的脑海里充满警惕。 而现在,他更不希望让自己陷入心魔。 两害相较取其轻,萧烬安急于让白照影说点什么, 做点什么。无论是烦他也好,喊他夫君也好,哭哭啼啼也好,希望白照影能将他从混沌的状态解救。 而主厨继续拍打内脏的声音…… 火的热量和光影…… 它们都在拉扯萧烬安的神思,他脑仁痛得厉害。 萧烬安突然紧紧攥住白照影的手,狠狠地攥住他的指骨,像是要在溺毙之前抓住道浮木! 他将白照影吓得不轻,筷子掉在地上。 白照影抬头正对着萧烬安快要扭曲的表情。 白照影被这个表情,吓得越发想要撤回自己的手,可是他的力气根本没萧烬安大,他感觉到两人手臂相连接的地方,萧烬安的手掌正在颤抖。 一瞬间,白照影慌乱地规划好了两个反应:要么强行挣扎,要么呼喊救命。 可是这两个对策又被白照影完全否定,在这个宴会上,没有谁会救自己。 而他只能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纵使心中恐惧,他也必须要弄清楚,在萧烬安身上这片刻工夫,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白照影被那双颤抖的手掌几乎捏断了胳膊,却强忍住没敢露出异样的表情,他回忆留在萧烬安身边时,有什么异常的行为。 可他只不过是吃了点烤肉而已。 难道萧烬安小心眼到,不准别人抢他食物的地步?那好像也不至于。 白照影苦思冥想不得解,这时感受到萧烬安手掌冰冷,白照影的手探过去,发现萧烬安那么凉的手掌心,竟还有层薄汗。 白照影这时终于发现萧烬安是在望着他,抓住他的胳膊,不是威胁,而是目光透出期待,让白照影想到了一只亟待安抚的狂躁大型犬。 白照影问他说:“你还吃烤肉不吃?”手臂被攥得更痛了。 白照影嘶声。成美在他两人后头,重重地咳嗽。 “咳。” 暗号便是,咳嗽代表白照影触到萧烬安某种忌讳。 难道萧烬安,对动物内脏过敏?就连看一眼都能过敏??? 动物内脏里面含有大量微量元素,有些人体质难以消受,再联想起许氏对萧烬安的敌意,她拿动物内脏膈应萧烬安,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白照影自以为理清楚变化的原委,心里略有些计较,他试探着先轻拍拍萧烬安的手背,做主替萧烬安婉拒了他不能吃的菜品。 然后对许氏斟酌着用词:“这道炙肉当真是人间美味。夫君口味清淡,想必消受不了,娘娘的好意,就由我代夫君领受了。” 萧烬安不能吃烤内脏,自己替他吃,这都不算见义勇为,简直正中下怀。 白照影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过关? 不过好在,嵌在白照影胳膊上的手指,终是渐渐卸了力气。 白照影暗中松了口气。低头看盘子,一点点处理端到他们这桌的动物内脏,虽然确实觉得很香,但他小心翼翼,吃相没滋没味。 萧烬安盖住了他的餐具,皱眉道:“吃不下去不必勉强,可以离席。” 白照影哪敢动,更没敢走。 心说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是我被您吓得,已经完全不敢表现出来它很好吃呢? 萧烬安眉头皱得更深。 他以为白照影是打听过他一些前尘往事,今晚才会主动出头。毕竟知晓母妃死状的人,整个世子院超不过五个。也不知道是谁口风不紧,引来白照影自作多情。 他竟觉得白照影想要渡他…… 萧烬安冷哂。 到底还是不想再看见白照影硬吃炙烤心肝肺的样子。 萧烬安命令成美:“我有事要讲,他不方便听。带世子妃去外面走走。上丰厚集。” 逛夜市? 说起这个白照影就有精神了,烤肉也可以不吃,并没有多可惜。他连忙起身,向隋王和许氏告辞。跟着成美离开了倚山听泉台,不想听他不该听的事情。 白照影走后,倚山听泉台的月色倏然黯淡。 随后乌云蔽空,树影摇曳,枝杈给萧烬安披上满身错杂的阴影,他犹如猛兽般狠厉。而半边身子又被烤架底下的篝火照映,显得华丽而诡异。 萧烬安带着笑道:“其实我不止会抓刺客,近来还学会些追查的手段,有个人带到这里。” 话毕,倚山听泉台宴席正中,被丢进来个麻袋。 成安拿短剑将麻袋撕开,破口处钻出个嘴堵白布的男人,那男人獐头鼠目,一双断眉,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根本说不出话,呜呜噫噫地不停叫喊。 成安把他堵嘴的白布取下。 那男人号丧般爆出一声大喊:“许妃娘娘救救奴才!” ***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若干年间,替许侧妃办事的心腹。 许氏出身一户落魄的小贵族,家中有个嫡兄,在上京城有些纨绔的声名,父母皆丧后败光家产又没混出名堂,遂把妹妹嫁给已经失势的隋王为妾。 隋王妃一死,隋王府虽说没能争夺君位的可能,但到底比他们这种门户强上百倍,泼天富贵,焉能不动心? 而隋王府所阻碍他们的,不过萧烬安一个稚子而已。 于是许兄派来心腹家奴许勇。 许勇搭桥牵线,让许侧妃认得江湖上卖疯药的毒士,萧烬安性情大变,行事越发乖张起来。在上京城逐渐有了个疯子的名号,把曾经积攒的声名败尽。 一个疯子,做什么都不会被人怀疑,怎么死都会被人以为是不慎。 往后萧烬安遇到过很多“意外”。 每次看似合理,但又次次惊险无比。 直到后来暗中勾结公厨,给厨子授意在世子妃那罐鸡枞汤里下药,也是许勇。 许勇此人有个特点,阴诈狡猾,又加上许氏对他厚爱。不止是狡兔三窟,几十窟都不为过。所以哪怕萧烬安能查到制药者的痕迹,却迟迟没抓到这个人。 可毕竟这次,萧烬安得到的是北镇抚司助力,锦衣卫探子耳目遍布天下,九州皆有锦衣卫卫所,他抓许勇,这次并没费多少力气。 许勇被抓时,正在戏园子里听戏。身上挂着是其他人的铭牌,完全没想到他假造这么多身份,还会被人发现。 锦衣卫将此人逮捕,数罪并罚,明面上是处理许勇伪造身份,顺藤摸瓜,捣毁了五六个制造假铭牌的基地。 这桩看起来的大功,实际上也不过就是搂草打兔子。萧烬安结案后,将许勇暗中带到这里,许勇能证明许侧妃所作所为,但他起初确实并不想在许氏和隋王跟前发难。 如果隋王这场宴会,当真是给他庆功而办的,萧烬安遵从母妃遗愿,恩怨两清,今后与他们互不相干。 但他没想到,今晚竟是隋王做局,许氏给他张罗了一场,直戳他最平生痛处的烤心肝宴。 萧烬安有点好笑,不免暗暗自嘲。烈火扭曲的火苗跳动的光线,映得他浑身火色如沥血。他朝许勇勾起嘴角。 许勇已经被吓得尿了裤子,膝行到许氏跟前,一边跪一边喊: “侧妃娘娘,一切都是您和老爷指示小人做的!否则小人就算有千八百个胆子,哪里敢谋害天潢贵胄……娘娘救救小人!娘娘看在小人十年间为您赴汤蹈火的份上,救救小人啊!” 自从被关进北镇抚司,许勇就跟许氏失去联系。 北镇抚司不是好待的地方,许勇没少受刑,至今吊着口气,身上还都是干涸的血。 许勇满心把许氏当成救命稻草,所以这会儿什么也顾不得,无数桩谋害萧烬安的往事,纷纷往外面倒。 “世子十一岁那年落水,是他神志不清时,被我推下去的。” “世子十二岁时打猎,撞见那只猛虎,乃是小人花钱让猎户们迷倒生擒,放在子秋山,等待殿下经过。” 说到最后,许勇口中呕出道血,牙缝里满是红痕:“是娘娘想要王妃和世子的位置……我奉命办事……与我何干……与我何干……” 今日夜宴,集合了王府上下所有主仆。 王府阴私就这样被赤裸裸扯到明面。 家将侍女等各自垂头,倚山听泉台落针可闻。虽说以往他们皆知侧妃和世子不睦,但到底不清楚,世子的疯症竟然也来源于许氏戕害。未免心惊不已。 可这件事,许氏哪里敢认? 她颤抖地站起身,想到许勇做事隐蔽,这十年间,未曾让人发现他跟芙蕖院有什么关联。 许氏摆摆手,令家将把快要跪到她跟前的许勇拖远,步摇在她鬓边,划出个不大的弧度。 许氏道:“你是哪里的贼子,说得是什么话,我都未曾见过你,怎能血口喷人!?” 许勇愕然,眼里的光渐渐淡去,心知这是许氏不肯保他,这些年他拿了钱又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到底还是报应不爽。许勇知道自己已经活不成了。 萧烬安恨他入骨,再入北镇抚司,必定有无数酷刑要他求死不能,对他来说,早死反而早解脱。 可是许勇毕竟不甘心,惨声诅咒,每个字都像渗出血:“娘娘害了世子,害了奴才,那我便祝咱们二公子,从此胡天胡地,疯疯癫癫……疯疯癫癫,哈,哈哈哈哈……” 话毕,许勇撞在萧宝瑞跟前! 许勇的太阳穴,碰到萧宝瑞旁边的假山,叠石凸起处棱角尖利。锐利的石棱扎进许勇脑袋左侧,他惨痛的一声叫嚷,淡白色脑浆迸出,人在地上抽搐着,却已经没了声息。 萧宝瑞吓得惨无人色。 他本来胆子就小,今晚先是看见烤心肝宴,着实恶心了一阵,又看见疯子找人指控他的母亲。那人竟还撞死在自己跟前。 血浆汩汩从许勇脑袋里面流出,不多时,在尸体底下淌成片蜿蜒的血河。 萧宝瑞这时终于控制不住,先是慌忙站起身连退了几步,杯盘碗盏扫落一地,人仿佛已经丢了魂:“死、死人了……杀人了,救命,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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