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照影左右摸摸,并无其他人进来。 渐渐的,他的警惕稍微放松,他先安稳下来。 白照影不免想起,分别前,萧烬安对自己那声嘱咐:“这里很安全,别乱跑,等着我。” 大魔王没有骗人。 白照影在鼎沸的喧哗声里,竟轻轻松了口气。 他坐下来,还捧起了杯子,抿下一口水,润润嗓子。 外界的扭打声忽高忽低。 白照影在遮眼纱之后,左右转转眼睛。 他想要竖起耳朵,多探听些周围的情况,不多时,听见那打斗声和诉冤声,越来越低了。 白照影捧着杯子的手在半空凝住。 接着他听见声望楼里,打斗声几乎不闻,脚步声却逐渐明显,楼外又走进一个人。 人墙分开。 却并非因为有谁清场,大伙儿出于本能的自觉,甚至都敛紧了呼吸。 此人的脚步声非常明显,扎实而矫健。 白照影手指在杯身紧了紧,他听出来,是萧烬安。 萧烬安率领锦衣卫到场,兴许刚从程府闹事现场回来,也难怪刚才他出去那么久。 白照影感觉到萧烬安越来越近。 然后,他手里的茶杯被放下,手被人顺在掌心,萧烬安就站在自己的旁边,身上尚有股热腾腾的血腥气。 白照影被这股气息烘得耳热。 他还坐着,闹不清楚萧烬安的用意。 他想站起来,却被萧烬安道了声“不必”。 可他们这一站一坐,想想就显得高低分明。 ……坐着就坐着呗,为何要拉手呢? 按说白照影应该以为他在演戏。 又有另一种隐秘的猜测,他觉得并不当是如此,大魔王是不是在安抚自己? 因为离开得太久了,他半天不见人,萧烬安觉得惭愧,他以为自己会害怕。 这念头只在白照影脑海,幽微地徘徊片刻。 白照影心尖轻颤。 却到底没敢信,也没好再往下想。 只是觉得环境比刚才更安全,周围不打架了,白照影暗中长叹,指骨从紧绷变成软软的。 柔软的手勾着萧烬安的手。 却激得萧烬安手掌用力了几分,紧紧将白照影握住,似乎谁也不能让他放开。 吓得白照影又警惕起来,小心翼翼地感触两人手掌紧贴着的地方,然后不着痕迹地防备。 声望楼中,沉重的拐杖拄地,又发出一声闷响。 刚才那还用龙头拐痛揍萧明彻的妇人,那位程老夫人,忽而用苍老雄浑的嗓音,哑声道: “程家自开国以来,历代守国,忠心可昭日月,家门从未受过如此折辱!” “府中老弱妇孺百余人皆在此,谢殿下解围,请世子世子妃,受老妪一拜!” 话毕,龙头拐平放于地,发出嗡地一声响。 程老夫人拜倒。 “请世子世子妃,也受我等一拜……” 程府上下,及边军将领军属们,尽皆叩首,老人妇人,幼儿家臣们泣涕不绝。 白照影耳边全是哭泣声。 他觉得有点局促,从没接受过这么多虔诚的尊敬。 白照影还是坐不住,跟萧烬安一同站起身,成为一高一矮的两道人影,手牵着手并排。 大魔王做了好事,他没辜负自己的期待。 大魔王只是性格古怪,喜欢捉弄人,也没那么坏。 白照影拽了拽萧烬安,想让他发话,赶紧结束这场闹剧。 ……戏也看够了,他要回家。 萧烬安却从握着他的手,变成十指紧扣着,指头缠上来。 白照影掌心紧了紧,略显不解。 “稍等。”萧烬安道。 接着大魔王质问尤在义演舞台正中的萧明彻,简短道:“何为前线?” *** 萧明彻死也没想到,他以为自己是黄雀,黄雀背后还有鹰隼。 白兮然在声望楼替他搭台,舞台的主角竟是萧烬安! 萧明彻张口结舌。 却不懂萧烬安问题为何意。 他冷硬地回答“大同就是前线”。 却被萧烬安淡漠地嘲讽,似乎把“胡说八道”四个字,明摆地甩在萧明彻的正脸。 “我北部边关,与瓦剌交战处不止大同,阳和卫、白登、天城卫,淮安卫乃至宣府,云州堡独石口一带,皆为前线。” “瓦剌兵卒,可于这几处相互策应,来回活跃。” “若只将大同当作前线,至多做个百夫长。与瓦剌交战,守城还是出击,全凭军情而定,也绝不会有战法新旧、战术淘汰之言。” 萧烬安流利地又道:“前几日天气极寒,北部边关必有风雪,粮饷不足,物资储备不够,必引起军心动摇,时疫蔓延。” 他每说一句,程氏宗妇,和其他与前线将士通过家书的军属们,不由自主,纷纷点头。 而声望楼内,先前嘲笑萧烬安的人,见到形势不对,知趣地闭嘴。 也有认真听萧烬安说话的另一部分人,等待世子继续。 萧烬安道: “兵士信念不足,便容易被敌国钻空子。军事行动屡次泄密,就会导致敌在我先。” “此战根源在军心而非将帅。” “换将无用!” 萧烬安话音方落。 楼中有七八岁的少年稚声道:“阿爹说将士们饭都吃不起了,叮嘱我在京中爱惜粮食,阿爹还说好羡慕江南风和日暖,想必前线是极冷的。” 稚童话毕,又有女声响起,控诉军饷迟迟不至,将官难做。 女声言罢,还有人声。 声声不绝。 边军军属是距离前线最近的当事者,不约而同地肯定了萧烬安的分析。 纵使萧烬安串供,也绝对买通不了这么多人。 声望楼内,所有对隋王府叱骂的声音,如今不得不将萧烬安跟萧宝瑞,彻底分开来看。 萧烬安的形象在急剧扭转。 在场的军属们,还有他们远在边界的家人,如今都对萧烬安感激不已。 这一招隔山打牛,萧烬安遥遥收买了军心。 使萧明彻原本想,靠白兮然造势,欲往大虞军队安插势力,如今却成了苛待军属的公敌! 萧明彻浑身冷透。 恐怕他别想染指军务了…… 萧明彻被程老夫人重击的腿骨,肿痛得后劲儿上来。 他渗着冷汗,始终不肯承认,萧烬安说得对。 他咬牙嘴硬,试图挽回面子,对萧烬安强辩道:“你同样也没上过战场,同为纸上谈兵,你所说的话,就算有人附和,也不过就是推论而已。” 萧烬安深邃的眼眸豁地一亮,继而笑意莫名: “我确实只是推测。” 萧明彻却完全被他给笑懵了。 心知不妙,果然正中萧烬安下怀。 “所以我愿意一试。捐款二十万两白银,解朝廷燃眉之火,平抑常平仓官粮物价。如此前线打得起仗,百姓也能吃上饱饭。” “……” 多少钱!!! 令人震惊的不仅是大魔王捐款。 更是萧烬安捐赠的数额。 要知一方穷县,年收入不过二十万两。 萧烬安不仅有二十万两,还把它捐了出去。 此番邀买的何止军心,乃是整座上京城的人心。 谁不想吃到便宜的粮食? 谁又能有如此器量? 隋王世子,这是彻底有了改变。 整座声望楼募捐现场,百姓们齐齐转了口风。 负责记账的楼中管事,接过银票时,落笔手都在抖。 管事七扭八歪地在账册记录下萧烬安的名讳,至于先前所有对白兮然和萧明彻的盛赞,全都不配用给世子。 管事与声望楼中见惯大场面的书手们,遍索枯肠无话,到最后这些文人,相互对视之后,齐齐向萧烬安作了个长揖。 往后声望楼的捐款现场,静默而有秩序。 人人慷慨解囊,也都愿为大虞前线贡献绵薄之力。 萧明彻见事不成,试图趁乱退场。 却被萧烬安截住,淡声问萧明彻道:“老七,你该怎么出去?”
第72章 萧明彻已经被打的很痛苦的脸色, 霎时变得更加难看。 他刚才说的那句大话,言犹在耳, 说如果萧烬安心怀天下,他就要从这个声望楼爬出去。 萧烬安所做之事,如果都不算心怀天下,那便没人心怀天下了。 所有目光都聚焦着他。 萧明彻面容从涨红变成了涨紫,最后涨成了黑紫的猪肝色。 他堂堂七皇子,来得时候, 好大排场,退场的时候,竟会如此颜面扫地…… 萧明彻试图跟萧烬安打个商量。 哪怕他过后赔给萧烬安钱,或者赔给他些庄子、珠宝等, 爬这件事就算了。 可他那恳求的目光,萧烬安完全不接受。 萧烬安哪有工夫看萧明彻? 他给白照影整理了番衣服上的系带。 因为处理程家的事情耽误了,萧烬安他并没看到,白照影对峙白兮然的那幕。 他进门那会儿,其实听见的是白照影公开维护自己的名誉。 他小小胆子的世子妃, 却强硬地跟老七叫板。 萧烬安满心温柔, 努力给白照影衣带打了个蝴蝶结, 他很尽力, 不过扎得并不好看。 白照影并不清楚对方心思,不明情况, 还以为真是衣带乱了, 丢世子的人, 任由他折腾。 白照影半晌才道:“还不能回家吗?” 世子妃想回家了。 萧烬安投过去凛冽的目光,意思很明显——爬。 萧明彻咬牙! 自有滔天恨意无法发泄,他提气运功, 匍匐贴地,原本趾高气扬的金衣,深深低下去。 萧明彻嘴硬道:“此乃西域独门蜥蜴功,尔等看好了!” 白照影眉心微微收紧。 继而听见了咚咚咚的,四肢并用接触木质地面声响。 他偏了偏头,竟无法想象,如此不可一世的七皇子,还当真就爬了出去? ……用蜥蜴的方式,爬了出去??? 他有点想笑,却用力忍住,但还是露出丁点儿笑音。可见大魔王克制一切。 白照影摇了摇萧烬安的手:“回家。” 声望楼外,前头有马儿銮铃的清音。 成安连忙下车布置踩脚凳,被世子授意,谎话说得有点儿心虚:“世子,世子妃,车修好了,上车吧!” 白照影攀扶着车板护栏,另一手抓着萧烬安的手,往车上登:“早晨也没问,车哪坏了?” 成安一怔,这句世子没教。 他哑然,知道不是车坏了,是世子爷良心坏了,他就是想拉您的手。 成安鬼扯道:“扶、扶手坏了。” 白照影刚摸过扶手,无甚异样,有点莫名。 车门关闭,缰绳抖动,车厢里入秋后加了绒毯,暖乎乎的,一点也不硬,马车正欲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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