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夜深时候,账外篝火已经剩不下多少,火光昏黄,映在赫连翊本就深邃的眉眼上,看得柳元泰想弯弓射狼。 但他既然选择明哲保身,跟着周衍知转投明主,只能忍着帮赫连翊行事。 赫连翊回视他,终于下定决心,“我明日进宫求见王上。” 中原人向来狡诈多疑,南荣宸更是远胜一般人,不会全信他关于这刺客的说辞。 他需要先见到南荣宸,能诱南荣宸去久宁门最好,不费疏勒一兵一卒的绝佳机会,不能连试都不试。若能成功杀了南荣宸,临越必会大乱,届时他再回月氏就是去结盟,而非攻打。 如果不能将南荣宸引到久宁门,他要尽力消减南荣宸对他的怀疑,确保他和疏勒士兵能顺利离开上京。 *翌日一早,南荣宸撩开锦帐,将裴濯喊到近前,“今日没人要求见孤?随便是谁孤都见。” 裴濯瞧着帐中人眼下的浅淡的乌青,知晓南荣宸又是没睡好,“今日只有赫连翊请见,现下应当在勤政殿。” 南荣宸闭目按了几下太阳穴,他不是突然要奋进又想当明君,只因躺久了太无聊。 昨夜梦里,他身在一滩死水之中,空虚无聊得...让他害怕。 偏偏他还尚有意识。 赫连翊么,他都快把这人给忘了,“想必有急事,替孤更衣,去见他。” 随着起身下榻的动作,乌发铺满南荣宸半肩,不安分地往他领口里去,整个人凌乱倦怠,又是不打算穿鞋袜,裴濯见状劝道,“王上,晨起容易着凉。” 南荣宸斜他一眼,半宿没得安睡的火气窜上来几分,“孤还是喜欢裴卿当个冷美人,再多嘴就出去跪着。” 他至今想不明白裴濯是怎么演到如今这个地步的,看着近期也没有动手的打算,怎么看怎么不中用。 还很没有眼色,正单膝跪在地上继续劝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以死劝谏朝事。 他不打算理会,抬脚踩在裴濯衣袍上走过,省得他又凑过来,被一团毛茸茸的脑袋拦住去路,狐狸犬正微笑着蹭上他脚踝。 他捏着后颈把狐狸犬拎起来,总算想起来问裴濯一句这狗的来历,“究竟是从哪捡回来的碍眼玩意儿?” 裴濯如实回答,“有百姓在见它从巫神殿出来,认定此为祥瑞,臣便带回来给王上作个消遣。” 他也有私心,春猎之时有惊无险,尽管他处处提防,也还是放不下心来。 听说南荣宸幼时养过一只兔子,对它感情颇深,还为那兔子的死伤心落泪。 如今若能再养只什么东西,时间久了或许能成一个牵绊,把南荣宸留在世间。 巫神殿?南荣宸这才想起已经多日没碰过那赤色琉璃珠,伸手拨了下狐狸犬的毛绒耳朵,“巫神殿的狗,怪不得这般碍眼。” 裴濯以为南荣宸说完这话要将狗扔开,却见他亲自俯身把狗放在地上,“巫神殿的狗也该有些本事,你算算孤今年运势如何?” 狐狸犬白绒毛之中的两颗黑豆闪过红光,南荣宸勾唇摸上它的头,“若运势极好,你就叫一声。” 除了裴濯,前来伺候天子洗漱更衣的宫女太监也都被眼前这一幕看软了心肠,他们几个都是从东宫之前就跟着南荣宸的老人,知道南荣宸一向宽厚,爱玩爱闹又时常随手赏东西,比襄王性子有趣,又比肃王脾气好。 然后他们又听那狐狸犬“汪”了一声,巫神殿来的狐狸犬没白费他们轮着又喂又陪玩,不仅蓬松可爱,还会察言观色讨王上欢心。 南荣宸来了兴致,坐在软毯上凑近过去,用只有他跟着狐狸犬能听到的声音问道,“赫连翊是准备要杀孤的么?” 谢尘远在巫神殿之中,擦去眼角和唇角溢出的四道血痕,缓缓睁眼,艰难抬起两指掐了个诀。 狐狸犬眼中随之闪过一点红意,借机凑到南荣宸怀里,“呜~汪。” 南荣宸拎着后颈把狗撂到身旁的宫人怀里,“答得不好,今日不准用饭。” 巫神殿的狗哪用吃东西? 不过临时他改了主意,勤政殿很闷得慌,紫宸殿又待得腻味,既然是为了散心,他舒服为先,“传赫连翊去振鹭阁。” 赫连翊来得太巧,多半跟西夏的眼线脱不了干系。 他随意穿着身玄色常服走出紫宸殿,陆揽洲率赤焰军护送他上了王辇。 御林卫留在校场由襄王着人重组重练,赤焰军拨出两队人马暂时入宫补上。太后昨日还特意为了这事来劝过他,还是老一套说辞,无非是“先帝,陆氏一案”云云。 这些他自然不放在心上,他另有不悦之处,抬脚踩上陆揽洲已经折起来踏上木阶的腿,“陆将军还要命么?孤命你留守紫宸殿。” 陆揽洲常年习武,腿上不动分毫,撩起云锦帐打量过南荣宸,“王上昨夜未得安枕,臣没能近身护卫,难辞其咎。如今王上去见赫连翊,臣不敢再次渎职,免生变故。” 他这般忠心,得到的却是天子的斥责,“若孤没记错,陆将军与疏勒交战,也不是全胜。中用和听命陆将军总要占一个,滚回紫宸殿。” 他自认为中用,也就,没必要听话,南荣宸这几年在京中怕是懈怠,仔细想想也不尽然,毕竟当日是重伤回京。 总之,他腿上施力,攥着南荣宸的小腿轻易跃上木梯,识趣地在离天子最远的地方持剑站着,“灵均当日说要同我培养君臣感情,今日正是好时机。” 南荣宸冷眼看过去,那狐狸犬很不中用,他今日这运势半点都不好,“孤不缺忠臣,缺条听话的狗。” 面前人一张芙蓉面上倦意和薄怒交杂,凤眼中的黑水晶染上活色生气,看得陆揽洲心里只剩后悔,当日就该扯下南荣灵均眼上的黑绸,“灵均也不缺狗,缺的该是豺狼伥虎,我甘为灵均驱策。” 南荣宸撩起云锦帐看满园春景,没多赏陆揽洲一分目光,问出的话却惹人遐想,“陆将军这般忠心,让孤赏你些什么好?” 天子亲自开口问了,陆揽洲分毫没客气,凑上前去深深看进那两汪含着水的幽潭,“灵均赏我些他们不曾有的。” “当日盈月泉,襄王看到的得到的,我都要。” 王辇在鹅卵石路上颠簸几下,南荣宸按住扶手稳住身形,直到从王辇走下之前才开口,“疏勒旧军离京出城之日,若陆将军做的让孤满意,孤赏你。” 下了王辇步入振鹭亭,赫连翊抬头便见南荣宸身后跟着的人,近几年在边关打得疏勒元气大伤的陆揽洲,“臣见过王上。” 南荣宸拂袖倚在栏杆上,“世子出征在即,有何事非要见孤?” 赫连翊将那刺客的事斟酌着说出,他虽熟读中原的兵法,还是看不透中原人惯爱玩的权术,他们疏勒抢夺王位向来光明正大,比不了中原人的阴谋算计。 而南荣宸,是算计之种的胜者,他没把握能瞒过南荣宸。 亭中静默得可闻风声,暖风穿过皮肉划在他心上,如一场凌迟。 这场赌的结果只在南荣宸一句话之间。 可南荣宸开口时并未让他解脱,“景元军中有刺客,还是冲着世子去的,可见世子忠心。 刺客约莫是西夏的细作,为保万无一失,便推到半月后开拔出征,碰巧能赶上孤的生辰宴。” 梁有章和赫连翊这两张牌要缓着用,用完他怎么也该顺利上路了。 第50章 赫连翊此时还跪在地上, 膝下石砖的凉意恰好散了欲要沁到他身上的汗,让他还能镇定开口,“是。” 上辈子出兵月氏之时, 赫连翊尚困在九安行宫,自然没能随景元军出兵疏勒, 如今这番情形南荣宸也是第一次经历,又是件新鲜事。 他垂眼看着赫连翊, 大约能猜那刺客与西夏相关, 尚不清楚赫连翊究竟要在何时何地、如何与西夏配合着对他动手。 过去两日间,已经按照清河郡王的供词将妙语阁掀了个彻底,西夏剩余的细作也该到了鱼死网破之时,他走近两步,垂眼抚上赫连翊束发的墨冠, 手法跟摸那狐狸犬一般无二, “不过若半月之后出征, 又会给月氏喘息之机, 世子可有两全之策?” 赫连翊手掌不受控地弓起, 他又岂会不知南荣宸这动作的侮辱警告意味? 但他甚至不能抬头去看南荣宸的手指究竟落在何处,上次南荣宸察觉他跟西夏有勾结,便是用这只手罚的他。 如今与当日不同, 他身后还有疏勒旧部,真到了在南荣宸面前,他竟退缩下去,不敢轻易去赌, “臣无计可施。” 见赫连翊头顶的仇恨值高了一截,南荣宸大约确认心中猜测:他记性向来不算差,上次在含光殿, 他点明赫连翊勾结西夏,赏出几巴掌之时,赫连翊就是这么个动作反应,看来对他动手的计划已经成形,估计还定好了时间。 他指尖无意识地敲了几下墨冠,跟出兵之日有关,又能引他自投罗网的事,只有亲自送大军出征。 他微微俯下身去,三指往下移,摸过这具他看上很久的头骨轮廓,只有一点不好,活人的血肉带着热,没把玩几下就黏糊糊的,粘着不知道是谁的薄汗。 赫连翊此番贸然来见他的原因不难理解,这位世子殿下若是能玩透这些弯弯绕绕,也就不会被疏勒王室坑成丧家狼犬,他没那折磨人心智的爱好,有话直接问,“世子希望孤在哪处城门送大军出征?” 赫连翊避无可避,右脸上寸寸抚过的触感赢热牵心,若世上真有大苍神史中的食心魔,大约也是像南荣宸这般隔着皮肉骨骼就能摸到他的心,猜透他所想的一切。 他无可挣扎,“赫连翊向大苍神起誓,疏勒旧部并不知情。” 赌输了就要认,但疏勒旧部不能因他而死。 他二人这哑谜陆揽洲听得一知半解,倒是对南荣宸的所作所为越来越感兴趣,上前去搭上南荣宸的手腕,“王上说话便说话,何必亲自动手?” 南荣宸借力避开,垂眸瞧着赫连翊,指尖已经握上他的下颌骨,“慌什么?孤又没说不去。” 赫连翊已经无话可说,余光瞥了下险些碰到南荣宸的陆揽洲,后悔害怕憎恶之余,还生出些无名火气,“赫连翊这条命任由王上处置。” “孤是挺喜欢,”南荣宸收回手指点评一句赫连翊这头骨,将粘着汗的手递到闲人陆揽洲面前,“世子还没说呢,希望孤去哪处城门?” 赫连翊终于得了自由,一双狼目仍跟着南荣宸,不知是在窥伺猎人还是猎物,“久宁门。” 陆揽洲愣了会儿才明白南荣宸伸手到他面前的用意。 他是个武将,没那随身带锦帕的习惯,自作主张地摸进面前的玄色衣袖,没落空,摸到一块锦帕。 他用靛青锦帕仔细擦过南荣宸递过来的手,“王上要把这帕子赏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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