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侍从离开,他朝殿内叫了声,“陈平,想见王上么?” 这是陈平第一百二十八次听到这个问题,他还是冲到裴濯面前,“王上在哪?” 裴濯半张脸氤氲在大雨带来的水汽之中,天生多情桃花眼之中几乎盛不下翻涌的欢喜和劫后余生之感,他知道,南荣宸不会死。 陈平跟在他身后朝内殿走去,如往常每一次一样,紫宸殿内殿,昏黄烛火晃动,裴濯对着那套玄黄王袍低语。 就在他以为希望又要落空时,见到裴濯展开的纸条,他认得,是王上的字迹—— “抗命的罪孤这次饶了你们,留着命等孤回京。” 王上要回来了! 他就知道,王上不会不管他,王上没怪他抗命,王上是天底下最好最心软的人。 裴濯看着手中密信,又道,这回话里透着些苦涩,“想不到,巫神当真存在于世。” 陈平没听懂,但他知道神使救了王上许多次,跟着点了点头,“巫神也会护佑王上。” 再大的雨也没能跨国百里山河,疏勒此时炽日高悬,疏勒王廷拱起的灰白圆顶在其下折出光亮。 南荣宸右肩刚换好药,狐狸犬在殿中转来转去。 当日那一刀刺进肩胛骨,伤口挺深,王医的医术比谢尘还差,他微微蹙起眉头。 赫连翊上前两步,拾起贴着南荣宸脊背垂下的绸衣,视线紧紧盯在手中的赤色衣料上,乱看一眼就会遭大苍神降罚、不得超生似的。 提起袖袍之后,他出声提醒,声音哑了一半,“王上,当心着凉。” 天子闻言微抬右臂,琵琶骨随之微动,由衣料的赤红衬着,如展翅欲飞的红颈凤蝶。 赫连翊手上动作一顿,随即替天子理好衣袍,却还是不慎撩起一缕天子束了一半的乌发。 这动作属实难以忽视,南荣宸偏头看他,“怎么,孤的头发乱了?” 赫连翊凝眸看他,终究是被天子后颈那颗红痣迷了眼,他由此愈加诚实,“不曾,是臣乱了。” 从他还在上京,在开拔出城前一晚,将南荣宸扔出的锦帕握在手里,被蛊惑着深深嗅闻之时,他就已经无可救药。 物以稀为贵,南荣宸因此爱听真话,“月氏与疏勒同归临越,月氏此番来的是你的姨母,赫连翊,你慌什么?” 赫连翊回过神来,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犹豫之后顺着南荣宸的话往下答,“许是临越人说的…近乡情怯。” 天子已经子榻上起身,他追随而去的目光中一半庆幸一半遗憾。 临越的司命还未找到,他没资格向南荣宸讨赏。 但万一呢,万一他顺着那句险些露馅的“乱了”求南荣宸几句,南荣宸就会应下,至少多看他几眼。 他低头看了下不慎掠过南荣宸肩胛骨的两指,犹嫌不够,凑到鼻尖嗅了下。 他决心忠于南荣宸,南荣宸要他的痴心,他应该奉上。 但他还是在南荣宸回眸前收了动作,继续替天子穿上墨绿外裳。 南荣宸不愿接苍梧玺印,他能献上的只有司命。 “王上若不想去,今日臣自行去见月氏使臣即可,”他还是提了句,“臣已经寻到司命昨日所在,很快便会找到他,王上莫要忧心。” 南荣宸回头看他一眼,眼里漾着笑,“赫连翊,你知道你现在什么模样么?” 赫连翊不明所以,恨不得当即揽镜自照好给天子答复,但此间没有镜子,他抿唇没答。 暗自希望南荣宸多唤他几声,比“疏勒王”好听,他记得,他额吉便喜欢唤他父汗的名。 室内静了一瞬,南荣宸隔空点了点狐狸犬,“像它,是孤冤枉你,不是狼犬,像狗。” “赫连翊,孤简直要怀疑你真对孤痴心了,你说,孤该信吗?”他说话间始终看着狐狸犬,可狐狸犬那两颗黑豆眼不见一点红色,他自讨了没趣,狐狸犬察觉出他心情不佳,讨好地凑到他面前。 他俯身压下两只毛绒耳朵,轻声说,“我没信。” 谢尘在上京以北救济灾疫,这次便不同他计较。 赫连翊看着南荣宸的手掌落在狐狸犬脑袋上,觉得自己如今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南荣宸不信他的痴心。 他哪里做错了,哪里惹南荣宸怀疑,他明明,“王上,往后时日,赫连翊会证明。” 南荣宸笑了声,“孤明日便启程回上京。” “你的忠心留着给临越与疏勒,痴心奉给襄王,少拿来在孤面前碍眼。” 赫连翊拱手应下,却是主动岔开话,“王上,今晨邺城永城等几城百姓献上此物,望王上千年万岁,福泽绵长。” 他不知何处又惹南荣宸生疑,是他办事不力,他如今没资格再提自己的忠心,只好借旁的求南荣宸展颜。 不知为何,他依旧怕南荣宸会长眠不醒,届时他再破门而入,只能对着紧闭的一双眼。 他想要往后时日,南荣宸未必会等他。 南荣宸松开狐狸犬,转身看过去。 入眼的是铺在案上的万福图。 是边地百姓所献,他上辈子没见过。 见南荣宸神色微动,赫连翊接着道,“臣与柳将军为王上造势颇有成效,自然,王上向来是民心所向。” “巫神殿中也多有百姓为王上祈福,请王上还朝。” 他想了想还是如实说出,“王上,襄王在上京周遭辟出两城试行新政,百姓颇有怨言,无处可奏,只好在巫神殿求王上早日临朝。” 有一点他不会看错,南荣宸是临越国君,不会旁观百姓受苦。 南荣宸垂眸看那百福图。 往日只有巫神谢尘一人想让天子活,花言巧语诱天子回京去争,如今各色布块缝合成图,上面绣满大小不一的“福”、“寿”二字。 其中不乏邺城百姓所绣,不论前尘如何,边地百姓如今望天子万年存福,庇佑临越。 南荣宸看得眸光沉沉,不该如此,主角摄政,百姓当和乐安泰,怎会需要他? 上辈子最后,百姓文人对他恨得如同杀亲仇人,请求杀昏君祭巫神的登闻鼓响了三日,恨不能冲到小铜关亲手把凌迟泄愤。 但如今百福万寿千衣图就在眼前。 他转了下拇指上的血玉,他相信这是谢尘的心,也勉强信一回谢尘往日所谈之言,谢尘的声音比系统好听多了。 看在这个份上,他就尽量留着这条命,在上京等谢尘回来。 再一观主角的新政。 他神情几乎没变,随口应下,揉了下狐狸犬的后颈,拂袖往苍昭殿而去。 系统和上京那群忠臣对他安的究竟是什么心都不重要,只要他们争的是权,他便有机会当个得利的渔翁。 *苍昭殿是疏勒的“含元殿”,专供国宴所用。 金石为壁,琉璃玉作砖,胡乐飘扬其间,异域舞娘跳起宴舞妩媚而不失端肃。 南荣宸隔空抬手压下赫连翊欲要制止的话,仰头灌了杯酒,拂袖起身,“正事已经议毕,孤便先离席,固靖夫人与疏勒王自便。” 按照临越人称谓,固靖夫人是月氏王妃。 月氏王誓死不降,此前屡次与西夏配合着扰乱边疆,勾结疏勒王不说,死前还坑杀临越降兵,被柳元泰捅了几剑横死当场。 固靖夫人此番亲自来见他,也算忍着恨为月氏谋生路,他答应归答应,还要看他能不能在上京活下来。 固靖夫人右手放到胸前,起身躬腰,行的是月氏王族之礼,“王上请慢。” 南荣宸停下动作看她,静待后话。 固靖夫人端起杯酒,走到赫连翊座前,接着道,“抛却政事,我是赫连翊的姨母,从此刻开始,望王上勿要因家事牵连国事。” 赫连翊回礼接过酒杯,他额吉病逝得早,固靖夫人当年待他如亲子,他回礼之后接过酒盏,没半分疑心,“多谢姨母。” 酒盏刚握在手中,万虫噬咬之痛迅速从掌心蔓延,酒盏应声而落,混在固靖夫人的话里—— “赫连翊,你勾结外族灭我两族亲人,百姓和平安乐、大苍神授命于你,都是公事。” “于私,姨母要替族人和丈夫报仇。” 赫连翊扼住腕子,鹰目对着面前稍着银饰、素衣加身的女人,拔出腰间短刀顺着蛊虫行进的脉络刺进去,挑断整条手臂的筋脉。 “疏勒无主,本王如今不能死,暂时以这条手臂偿还姨母。” “来人,护送固靖夫人回去。” 固靖夫人所指的每一条罪,他都认下。 他说完退后半步,朝南荣宸道,“请王上勿要怪罪。” 其实他还想说旁的,说懂了当年太子征战之时种种不易,但他更记得南荣宸所说,既然决定出兵开战,就担得起万世骂名。 殿中侍从惊呼着去请王医,固靖夫人拂去脸上的泪痕,素袖上皆是紫黑污血。 是赫连翊的血,她亲手废了赫连翊日夜练刀的右臂。 筋脉尽毁,等于废了赫连翊数年的血汗,不足以偿血债,但她再也下不去手。 她在守卫的护送下离开苍昭殿。 赫连翊拖着血流不止的手臂迈上两级台阶,不顾僭越,与天子离得极近,垂眸唤了句,“王上,南荣宸。” 南荣宸坐回座中看完殿中这场乱,大苍神不比巫神仁慈。 他取出锦帕搭上赫连翊的手臂,“孤不会插手家事。” 第82章 赫连翊抬头看着天子平静如常的神情, 心中如同堵着块巨石,愈压愈重,几乎盖过右手臂上经脉断却的疼。 他渴盼南荣宸再多说哪怕一句话, 那样他就有理由不再去觉得南荣宸其实…厌恶他,厌恶到不想多看他一眼。 他自知昔日做过许多对南荣宸不利之事, 却又止不住想为自己解释:战场上是各为其主,在上京时是为了疏勒降兵安然回京, 日后他不会背叛南荣宸。 可他没有解释的机会, 因为南荣宸不会问,不想听,从不在意。 他由此后知后觉地明白,南荣宸就算怀疑他,也不会因此在他身上多花一分心思, 或者多试探他几句。 至于他如今正亲身体会的, 战与不战的万般难处, 南荣宸不需要他迟来的钦佩、宽慰亦或是惺惺相惜。 他已经夺回疏勒, 却仍是无计可施, “多谢王上。” 对此,南荣宸只微微颔首,拂袖欲走。 南荣宸明日便要回京, 如今疏勒和月氏局势不稳,他无法相送。 赫连翊兀自看向手臂上南荣宸新赐他的锦帕,艰涩开口,“臣愿做王上的狼犬, 今日是臣疏忽,请王上…罚臣。” 南荣宸说他的痴心碍眼,他不擅猜度人心, 当下只能想到昔日南荣宸曾要把他当狼犬来驯,迫他臣服。 那时南荣宸的手会落到他脸上。 现在他甘愿臣服,纵使南荣宸疑心他。他希望南荣宸能信疏勒,回上京之时能将疏勒随行兵士和整个疏勒当作手中可用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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