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取过林花手中的油灯, 窄小的圆晕挥开牢房的阴湿晦暗,两团显眼的银色出现,不过这两片银块不似贾想的银发那般淡然生辉,那是一种带着梅雨季天空的色泽,贾想光是看着, 鼻尖就萦绕着霉斑的臭味。 闻人曲激动地抓住铁栅栏,却被栅栏上的符文电到双手, 天寒地冻,冰雪结霜,电一经便要教人骨头酥焦, 闻人曲颤抖着,跪在地上。 她口里仍在叫唤着:“阿想……你过来呀……我是母皇呀……” 林花曾与春半受尽闻人曲的追杀折磨, 又见证此人毫不留情地斩杀亲子,而今再次纠缠上贾想,警惕起来, 将贾想挡在身后。 “殿下,我们快些走吧,”林花咬着牙,恨恨道,“莫要叫那白眼狼发觉了您的踪迹。” 可贾想并没有听从她的劝言,他蹙着眉,犹豫片刻,步步逼近这座最深处的牢笼。 俯趴在栅栏下的女人见眼前忽然出现一双做工精细的靴子,眸光一亮,巴巴地抬着头,对上了贾想居高临下的眼神,心中陡然生了几分不甘心。 “阿想……” “打住。” 贾想漠然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与他极为相似的面容上沾满了尘土,一只眸子没有光彩,空空荡荡的,不知是被人挖走了眼珠,还是瞎了眼。 若非此女拥有着闻人王室标志性的银发银眸,贾想很难将眼前这个比乞丐还要落魄的女人,与昔日凛然的女皇联系到一起,所谓尘中凉骨不过昔日红花,大抵是如此的。 回想起西沙时祝踏歌的发言,贾想垂在腿侧的手握成拳,他在心下斟酌稍许,才慢悠悠地开口。 “我应该叫你母皇,”贾想无意识地舔了点唇角,“还是唤你皇姊。” 在一旁护着贾想的林花倒吸一口凉气,她震惊地在贾想与闻人曲之间巡视着,想起有关闻人辞的只言片语。 听闻,这位先皇与先贵妃的晚来子,闻人曲同母一胞的皇子,自出生起便备受宠爱,其势头隐隐压过了彼时的太子,故而前太子在先皇面前时不时嚼耳根。 不过他嚼的并非闻人辞,而是彼时沉默寡言、孤僻离群的闻人曲。 荒唐的是,先皇的猜疑竟真的落在了闻人曲身上,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宜,他对平民出身的贵妃以及族人斩尽杀绝,闻人曲被迫带着年幼的闻人辞流落人间,颠沛流离。 好在闻人辞自幼聪慧过人,小小年纪便能说会道,策反了饱受先皇暴政苦难的涅门,而那位一直以来灰扑扑的公主大放异彩,单枪匹马,挑了先皇的头颅,成功上位。 再然后,便是闻人曲排除朝廷难议,推动灵矿改革,而提出改革变动的闻人辞却被保守派针对,尚未来得及看一眼自己提出的改革后果,便被掳掠至凡间,下落不明。 直到命灯熄灭,才确定闻人辞在凡间死去的结果。 林花不可置信地瞪着贾想,实在难以将贾想与闻人辞联系在一起。 可她转念一想,闻人想是女皇流落凡间时与凡夫结合生下的孩子,自小被掩藏得很严密,待展示在公众面前时,已是少年的模样。 关键在于,闻人想出现的时间,与闻人辞死去的时间相差无几。 林花在伺候闻人想之前,早早听闻该皇太子的名声,残暴不堪,喜怒无常,动不动便斩杀下人。 偏生闻人曲对他溺爱得很,朝廷上是一位手段果断铁伐的皇帝,私下却是一位宠溺幼子的母亲。 然而待她前去仞州伺候闻人想时,却发现这位传言里堪比洪水猛兽的皇太子温和有礼,虽教人看不穿所思所想,但言行举行皆有分寸,不似传闻中那般骇人。 而今一想,一个巨大的阴谋揭开了一角。 闻人曲闻言一愣,她呆愣地盯着眼前质问的男人,混沌不堪的脑袋瞬间被他惊得一激灵。 “你都记起来了?”闻人曲虚虚地张开嘴。 贾想心中猛地一咯噔——果不其然,闻人想就是二十多年前身死他乡的闻人辞,至于如何客死他乡,那还要追查一番。 眼前的闻人曲就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一个想法在贾想脑海中酝酿,他眯着眼,仔细端详着闻人曲,而后望进更深处,那个一动不动的影子。 他微微一笑,道:“没全想起来。” “不过,”贾想顿了顿,余光偷瞥着闻人曲,“全部想起来只是时间问题罢了,皇姊。” 闻人曲的脑袋终于恢复了清明,她跌坐在地上,盯着贾想,他居高临下地瞅着她,似乎在看一只不起眼的蚂蚁,而这种眼神她最是熟悉。 她便是用这种眼神去看待贾想的。 “你记到了什么地方?”闻人曲稳住心态,故作镇定问。 贾想优哉游哉地拖着嗓音,慢吞吞地回应:“你说,要将魔息赶尽杀绝的时候。” 寒牢中的呼吸垂落了些许,贾想静待回应,心脏被沉寂氛围紧紧攥着,挣扎得格外强烈。 似是等待了一个世纪那般长,闻人曲颤抖着肩膀,轻声道:“居然恢复到这里了吗?” 闻言,贾想松了一口气——赌对了。 他抬了抬下巴,嗯哼了一声。 “我们做个交易。”闻人曲极速地衡量好利益,冷静地与贾想谈判。 贾想嗤笑一声,歪着头:“你以为你有权与我做交易吗?” 闻人曲的目光却落在他的腰间,透过条条梅花枝,隐约可见一个亮黄色的吊坠,她若有所悟地挑了挑眉,虽是落魄至今,可一举一动中,仍然透露着她过往养尊处优、运筹帷幄的优越感。 “你会与我做交易的,”闻人曲死死盯着那个吊坠,“你不想被祝踏歌玩弄的话。” 提及祝踏歌,贾想平静无波的脸才有了些许波澜,他顺着闻人曲的目光,锁定到自己腰间的吊坠。 系统。 闻人曲与祝踏歌交好,认识这个吊坠不足为奇,只不过她提起祝踏歌时的口吻实在古怪,贾想下意识别了别腰侧。 腰侧的吊坠…… 贾想抿唇:“城墙上的那颗头颅是怎么回事?” 闻人曲直起腰板,往后微微仰身,抬着头仰望着贾想,然而她那一身不可一世的气质外放了出来,贾想与她的身份似乎被颠倒了。 “我知道他不是你,可彼时只有他了。” 他们需要一只替罪羊,闻人想就是他们要找的替罪羊,重要的是身份,而不是本人。 于是,陈乐行就成为了替代品。 贾想听着闻人曲这般冷漠的声调,好似在某天午后无意间提起某件小小的往事罢了,可贾想却难以接受,他紧紧地抱着梅花枝,手中的油灯更近一步。 昏暗的光对长久处于黑暗的人来说,也是无比刺目的,闻人曲酸涩地眯了眯眼,不敢再直视那件明黄吊坠。 “你如何知晓的?”贾想蹲下身,怀中的梅花落了几瓣,油灯刺得闻人曲眼角起了泪花。 闻人曲微微一笑:“那便要看你的决定了,阿辞。” 贾想平着眼:“拿这些与我做交易,你也未免太没诚心。” 闻人曲微笑着摇摇头,她嘴角弯曲的弧度颇为癫狂,甚至有几分入魔的痴态。 “你想不想知道,当年北川到底发生了什么?”闻人曲挑眉。 贾想闻言,似是一副被闻人曲拿捏的模样,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说吧。” 闻人曲深吸一口气:“你要保证,我与你说完一切后,你要带小歌出去,保她不死。” 贾想很是为难地蹙起眉尖:“我如今处境不比你们好上多少,我如何保?” 闻人曲意味不明地瞥了贾想一眼,看透所有地微笑着:“自是美人计。” 贾想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闻人曲所言是为何意,脑中瞬间回味起昨夜那一番噬骨美意,怀中的阵阵梅香提醒着他勿要忘了正事,心中竟是无法遏制地思念起祝千龄。 完了。贾想放纵着自己的思潮,无可奈何地想。 这下要万劫不复了。 等晓得想知道的一切后,再去好好哄哄祝千龄。 眼下还是从闻人曲这边得到更多的信息。 “我不信你,”贾想好整以暇地站起身,“你没有任何诚信可言。” 贾想将地上散落的梅花花瓣踢远了,打心底不想让自己采的梅花沾染闻人曲半分。 闻人曲自是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但她并不在意,只是隐晦地瞥了一眼角落里蜷缩的女儿,回头再看眼前被锦衣拥簇的胞弟,眼神晦涩不明。 一个想法在她心中酝酿而生,闻人曲深吸一口气,最终,她认定了心中的决定,再次撩起沉重的眼帘。 她道:“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我可以先支付我的一部分筹码。” 贾想眼珠转动:“不妨从祝踏歌说起。” 闻人曲沉吟片刻,低垂着头,不再看着贾想。 “你降生那一年,”闻人曲盯着结实乌沉的地板,“我被选为继承人,前往仞州充当质子。” “我在仞州待了整整八年,归来之期,祝踏歌硬要与我凑个热闹,见到你的第一面,祝踏歌便与我说——” 闻人曲微微抬眸。 “你和他一样,都是异世之人,威胁深重,不若除之。” 林花震惊地张了张嘴,她想要去看一眼春半,寻求帮助,但牢房中的春半没有探出头,她不清楚春半作何感想,反正她要被这一番对话彻底震慑了。 当事人的震撼程度不比她低,然而贾想习惯端着冷脸,倒没露出破绽。 闻人曲嗤笑一声:“还没做出决定,母妃被害,我和你被迫流亡,然后策反涅门……可意想不到的是,我们那位好父皇,压根没尽到责任,魔窟早早被撬开,他还以为北川各地生出灵脉是好迹象。” “我就是一个假的继承人,半点封印术没学到,”闻人曲提及此处并无触动,“如何控得四溢的魔息?” “祝踏歌道,不过是缺乏困住魔息的容器,以人做引,不便成事?” 贾想福至心灵,指了指自己,颇为好笑地哼了一声:“所以你们想把我做成容器?” “你是最好的人选。”闻人曲扬眉。 那你为何多此一举,把魔息囚于围镇呢? 贾想欲言又止,心间莫名多了一股酸涩,可他并非闻人辞,不敢将猜想宣之于口,生怕是自己身为局外人,却自作多情。 “不过凡事总会出差错。” 闻人曲悠悠地盯着贾想,一只枯瘦如柴的手越过栅栏,她忍着疼痛,想要抓住贾想。 贾想侧过身,便听闻人曲道:“二十二年前,围镇的矿工们得了怪病,祝踏歌的夫人前去一探究竟,撞破了容器仪式。” “你重伤失忆,祝踏歌自食其果,爱妻不治身亡,爱子成了魔息的容器……” 贾想福至心灵,发觉闻人曲的目光落点处颇为奇怪,顺着执拗的眸光往后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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