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民间市面上的樱桃几乎全都是“樱桃煎”的做法——果子煮水,捣成泥,加糖酿起来。如此做成果酱,就能保存得久些,而风味不失。 至于新鲜樱桃,只有有钱人家才能见得着,一路坐着马车进京,中途还得时不时得换冰,价值几乎能及得上叫杨贵妃“一骑红尘妃子笑”的荔枝了。 更别说是六月末这盛夏天了,再晚熟的品种也撑不过六月了,这就是今年的最后一茬樱桃了。华家的财力能从这樱桃上,窥得一二。 叶三峰捧着碗龟苓膏,看着院里的人。 他悠悠道:“一十九名,少爷考得不错。姑娘且看着,过不了五日,这‘神童’的名声就传出去了。” 唐荼荼已经饿得烧心了,眼也不抬地吃着,听他说完,才问:“为什么哥哥能压过那个天津小才子,排第一呢?” 叶三峰呵笑一声:“上头的伎俩罢了。” 唐荼荼叫一块龟苓膏给呛住了,捂着嘴咳了好几声,“……先生说谁的伎俩?” ——上头,是说皇上么? 叶三峰避而不答,只笑着道:“要是真照少爷昨儿说的,那小公子对城防海事信手拈来,能叫翰林学士、国子祭酒都当众忘形地与他辩答起来,那必是几十年不出一个的奇才,少爷是拍马也及不上的。” “拍马也及不上”,唐荼荼听得心里稍稍有点拧巴,拧巴了两个呼吸的工夫,才替哥哥收住这个评价。 叶三峰又道:“但那神童榜上的门道儿,姑娘听出来没有?——十人的榜,五人出自河北,三人出自天津,京城竟然只占了其二。除了少爷,另一位京城的神童子出自京郊一个小县,寒门白丁出身,名儿只有一单字,家里连字辈都没排,必然是毫无家族庇荫、地里刨食的农家子。” “再看河北、天津那几个小神童,清河崔氏、太原王氏、范阳卢氏……各个名声响当当,全出自京畿的五姓七族,这说明什么?” “——这些诗礼簪缨的大家,是真的厉害,越往上走,越是他们的人。秋闱春闱这样的考试还能努努劲,至于朝堂,那是寒门子弟削尖了脑袋也挤不进去的。” 寒门与世家,差的不只是几本书、几个夫子,从小耳濡目染熏陶出来的观念、格局与眼界,这些才是关键。 叶三峰自己讲过瘾了,只管一齐笼统往下说,也不在意唐荼荼能不能跟得上、听得懂。 “今年中试者三百人,只有五十多人出自京城,这是什么?这是丢人。” 叶三峰联想能力超乎常人,唐荼荼在政治上却是脑子一根筋,上辈子她也没见过这么多的弯弯绕绕,不可置信地“啊”了声。 “怎么会丢人?京城本来地界就小呀,大多数考生都是河北来的呀。” 京城一个府,河北一个省辖下十一座府,哪里能比得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叶三峰哼笑一声:“可太后过寿是多大的盛事,天下人都齐聚盛京。可乡试中,京城中举的学子少,年轻一辈里的神童数也远远不及河北,甚至连天津卫一个拱卫京城的畿辅,都没比过!不管应试者哪儿多哪儿少,反正这回就是丢了大脸了。” “所以神童榜上,一定要从京城学子中拎出个第一来,打头立在榜首,好给京城学子拢回几分颜面。” 唐荼荼:“……这么复杂。” 也不细嚼慢咽,叶三峰把半碗龟苓膏囫囵倒进嘴里,含糊道:“管他们怎么调换名次,少爷得了好处就行了——对外也有说法,排第二的天津那小子,口问再好,试策只得了八十多名,他排个第二也不冤枉。” 这倒确实。 满园的夫子们还在热闹,诗作了十几首了。叶三峰竖耳听着,作出来歌春咏秋的那几首诗不提,感时伤怀的诗,也尽是些陈词滥调,没什么意思。 岳家书院再好,也是平头百姓里的“好”,夫子们再尽心,也无力搭起读书人的通天之路,和官场隔着的何止一道天堑。 思索片刻,叶三峰道:“少爷考上举人,就够得上国子监的门槛了。回头得让老爷跟礼部上峰通通关节,国子监科目繁多,明经、明法、明算、明字、史科、道举……可千万别选了那冷偏的科目。” 唐荼荼:“学什么,不都是在为百姓做贡献么?” “姑娘哎。” 叶三峰叹口气:“别的几科暂且不说——你像道举,学的是《道德经》和《周易》;明经,学儒家典籍。天天学这两样,学几年人就废了,活一辈子只为了争个道理,辩坛上天天唇枪舌剑地辩,辩不过就气得呕血,台下书生们各个听得如痴如醉,不思正学。” 他二人坐在庭院里,和那边教了一辈子书的夫子们只隔着二十步,叶三峰毫无顾忌,大放厥词。 “管他儒道,都是扯犊子!唯有实业方能兴邦,大道理学再多,比不过百姓两口米,还不如叫哥儿学学农田水利,种种庄稼。” “……叶先生,你小点声。” 唐荼荼听得心惊胆战的,生怕那头哪个夫子耳朵尖,听着了,跑过来跟叶三峰骂架。 可她心里却觉得,叶先生说得有道理。
第45章 来吃酒的夫子们离开时,已经快要黄昏了,差点午饭连上了晚饭。 唐老爷喝得四六不着的,义山酒量又差,早早就回屋睡了,剩下的两桌夫子们也各个东倒西摇,站也站不稳,哪里还能瞧得出文人风仪? 唐夫人一个内眷,不好送这群醉鬼,只露脸说了两句客气话,之后全交给叶三峰和管家,由他俩送着夫子们出门坐上了车。 唐老爷仰在椅子上昏头大睡,醉得已经不像样了,下人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扶起来。唐老爷站都站不稳当,心却不安分,抓着一个仆从笑哈哈叫道。 “我儿!神童!” 那仆从哭笑不得:“知道啦,少爷是神童!” “我儿,神童!”唐老爷站在庭院里叫了一声,对着老树叫了一声,走到回廊转角处,对着养鱼的大花瓷缸还吆喝了一声:“今年一举中试!明年考上状元!光宗耀祖!” 满缸锦鲤吓得直往水缸深处钻。 唐夫人揉揉脑壳:“快把老爷扶回屋里睡觉去,酒不醒别让他出来,这么嚷嚷,左邻右舍都听着呢,叫人家听笑话。” 胡嬷嬷眼里含笑:“夫人这话说得不对,谁会笑话?他们羡慕还来不及呢。” “这倒是。” 几桌杯盘狼藉收拾完,把夫子们借着酒兴作的诗也都收好了,唐夫人又仔细问过管家今天都有哪家来送过礼,送了什么,把礼单记好,想清楚怎么回礼……一应琐事安排完,唐夫人直觉得头晕脑胀,一个脑袋不够用。 待月上中天,府里才都歇下来。 珠珠今天跟唐荼荼挤一张床睡的,自躺到床上,她就没安稳过,吃吃笑个不停。 唐荼荼的褥子薄,被她笑得整张床板都在抖,只好把被子裹成个团,自己钻里头,抗震,不一会儿又热得受不了了。 见姐姐翻来覆去的,珠珠握了她一只手:“姐,你是不是也好高兴?高兴得睡不着?” 唐荼荼:“……还行。” 珠珠翻了个身扭向她,依旧吃吃地笑:“我以后就是神童的妹妹啦!” 这孩子思路不连贯,总是一跳一跳的,隔了不多时,又高兴拍掌道:“哥哥真的好厉害,华姨也好厉害,难怪人们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呢’——爹爹他一般聪明,华姨特别聪明,生下的哥哥就聪明——爹爹读书一般,娘不读书,难怪我读不好书。” 这都什么跟什么……难为她还扯出了遗传学。 唐荼荼困得不行,忽悠她:“那你快点睡觉,晚睡就更傻了。你明天还得早点起,去看姥姥呢。” 话没说完,枕旁已有轻轻的鼾声,珠珠睡着了。 她不叽叽喳喳地说话了,唐荼荼的睡意反倒飞走了一半,半天没睡着。 夏天的夜晚是不安静的,后窗临着院儿,开着半扇窗,夜里总能听到虫鸣。 唐荼荼枕着手臂,把这几天的事儿捋了捋,有点静不下心,不论想什么,思路总是要绕到天津府那小才子身上。 ——“天津府武清县,萧临风”么? 那张云锦作褙、金线绣云纹的神童榜,供在了正厅里。唐荼荼下午去看过,把这行字背下来了。 中午她听叶先生的意思,中举者只写“某地某人”,中间不写“家族”,而单单写一个人名的,基本上可以确定是无族的人。 这实在怪异。 盛朝人把亲族血缘看得极重,但凡有家族的,谁会不往上加?除非是犯了错事被逐出家族、辟门另过的;要么是逃荒逃难、亲族死绝的。 叶三峰晌午说起时,随口说了句“这人来历古怪”,唐荼荼立马在此处留了个心眼,脑子里冒出了叶先生没想到的另一种可能,她的心扑通直跳。 无家无族的,还有一种情况。 ——就是这个人,是凭空蹦出来的。 她自己,死时肉身损坏,大约是成了野鬼,一缕魂儿飘进了这个“唐荼荼”的身体,顶了“唐荼荼”的名字而活,也就有了亲族。 可如果,有人身体与魂魄没分离,是随着身体穿过来的呢? 改名易姓,无亲无族,就能对上了。 唐荼荼满脑子胡思乱想,心事重重地睡下了。第二天,她比一家人起得都要早,早饭快吃完时,唐夫人才起来。 一大早的,唐夫人喜色盈腮:“荼荼又起得这么早?” 唐荼荼一宿没睡踏实,不欲多讲,含糊带过:“天没亮,我就饿了。” 一句话,把唐夫人多少话都堵回去了。 这些日子礼部忙得脚不沾地,乡试结束后,总算得了两日休沐,唐老爷因为儿子中举,又告了一天假,休完这三天,就要开始昼夜不歇地操办太后寿辰了。唐老爷要在这几天里,赶紧把儿子中举的一应琐事都办妥。 有父母亲族的,实在是累,唐荼荼旁观着爹娘和哥哥这几日,先后拜访了老宅、舅爷、族长家,拜完了这一圈,才顾上去丈母娘家。 今天要去的是唐夫人的娘家,因为是续娶,哥哥作为继子,身份多少是有些尴尬的。好在华琼和唐老爷和离早,哥哥两头来往,跟唐夫人母家那边也没断了走动。 进了一道门,就是半个孙儿了。十几年下来,跟那边也处出了几分亲缘。 义山高中的事,总得让老人家听听,高兴高兴。唐夫人心里也有扬眉吐气的意思,她想让娘家人看看,她以头婚嫁给老爷,嫁进门来给俩孩子当后娘,那也是擦亮眼睛嫁的,不是闭着眼睛乱嫁。 “荼荼不去看姥姥么?”唐夫人试探着问。 唐荼荼捧着一杯茶水漱了口,“母亲,你们去吧,我今儿上街一趟,有点事儿。” 唐夫人劝了两句,见荼荼没有去的意思,也就作罢了。 她心里边却有点酸涩:荼荼自华家太太那儿回来,这两天,明显心不在焉了,人回了家,心却没跟着回来。到底是亲娘,自己再怎么用心,也比不了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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