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少昰停下脚:“何事?” 郭围往门边走了半步,窘迫笑道:“殿下这边说话……” 他一露出这神情,晏少昰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冷着脸迈过门槛,跟着郭围回到了衙内。 “照殿下的意思,下官将小公爷关了半月,今儿就到半月之期了。殿下的意思是——”郭围不敢擅拿主意。 晏少昰随口道:“放出来吧。” “有一小事,下官不敢瞒您……” 郭围赔着笑,吐字模糊得几乎像舌间含枣:“……三日前,小公爷杖杀了一个刑役。那刑役家眷天天来大牢门口哭闹,下官怕闹大了,叫御史台的人看着了,往上边递折子,只能先给了那家五十两抚恤银,着人厚厚安葬了。” 晏少昰瞳仁一缩,几乎不可置信:“杖杀?他在牢中,哪来的人手!” 郭围支支吾吾:“……小公爷的几个仆人来牢里探望,要送铺盖进去,那刑役不让……” “混账东西!” 晏少昰猛地咬紧了下颌。 郭围油得厉害,见他神色不睦,连忙改口:“那刑役刚担上看门的差使,初来乍到不长眼,冲撞了小公爷,小公爷气狠了,令仆人抽他几鞭子长长教训。下官不敢拦,谁知那刑役是个有心疾的!竟被这么几鞭子给抽死了……” 晏少昰眼珠一寸一寸挪到他身上,露出一点没藏好的阴鹜来。 “不敢拦?” 郭围一身肥肉跟着声音一道儿哆嗦,屈膝就跪:“下官哪里敢拦!那是……那是……” ——那是老国丈的长房嫡孙,皇后娘娘的亲侄子啊。 晏少昰一挥袖,示意他滚吧。 “下官告退!”郭围告了个礼,拔腿就走,生怕慢了,二殿下连他一起发作。出了衙门又拐出一条巷子,他才敢抬袖沾沾满头的汗。 民间所称的“老国丈”,说的是当今皇后娘娘的父亲,一等忠毅公。 历来美号表功,“忠毅”二字便是对他从龙之功的褒奖。自先帝登基时,赐下了一等公爵,圣旨明言国公府三代内不降爵。等老国丈百年之后,爵位就要落到小公爷头上了。 可这位小公爷实在荒唐得过分了,半月前趁夜掳人,掳了国子监两名学生,大的十八,小的才十五,偏偏还掳的是男人——问起缘由,那小公爷嬉皮笑脸说,他还没尝过龙阳的滋味…… 这不脑子有坑么这。 太子和二殿下摊上这样的外家,也真是倒了血霉了。 郭围没敢多想,拍了拍双膝上的灰土,交待衙差把小公爷从牢里放出来,自己只动嘴,没沾手。他还没到离衙的时辰,怕折回去撞上了二殿下,鬼鬼祟祟绕去后门回了衙门。 刑部院子里,一群刑役来来往往,正在翻新刑具。翻新这些东西,也是个手艺活儿,要检查木桩、紧箍铁扣,最后还要仔仔细细上一层黑漆。 黑色冷沉严肃,叫犯人看了心里惴惴不安。 晏少昰静站在门前,看他们刷了半刻钟的漆,才缓过心头那阵恼恨。 他脸色如生铁,实在太难看。廿一引他上车的当口,忽的鬼使神差道:“殿下,奴才刚才瞧到了唐二姑娘。” 晏少昰心气不顺,语调也是凉的:“她来衙署做什么,又惹了什么祸?” 廿一摇摇头:“二姑娘从学台的方向出来的,拐进了一家酒楼。” “她和谁?” “和她那个丫鬟,就主仆二人。” “去酒楼吃席?” 廿一:“……大约是去蹭饭。” 晏少昰哼了一声,坐上车便闭目养神了,迟迟没说去哪儿。 廿一揣摩着主子的意思:“殿下是要去酒楼瞧瞧么?” 晏少昰撩起眼皮,眉头依旧紧锁:“我去做什么,事儿多得忙不完,哪儿有工夫看她吃什么。” 廿一垂头认错:“是奴才想岔了。”他挥手示意车夫回府。
马车行出刑部与大理寺之间的巷子,将将要拐向太平坊时,车里伸出了一只如天工雕琢的手。 晏少昰道:“停车。” 他的舆车是四驾,太显眼,巷子里却停着一排下官马车。晏少昰挑了个色儿不打眼的双骑马车,上了车。 “引路罢。” 方才还说着“事儿忙不完”,还不是要去? 廿一竟生出了一点“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错觉,这错觉来得快,去得也快,甚是奇妙。廿一忙以拳掩口咳了声,止住了笑。 酒楼里人多,影卫只看着唐荼荼进了酒楼,在楼上楼下哪间屋却不知,眼下二殿下竟过来了?影卫忙诚惶诚恐地去找唐二姑娘在哪屋。 晏少昰也不急,好脾气地等了半盏茶的工夫,还站在大堂的桌前,提笔给这家的老寿星写了幅字。 旁边放着的是那幅歪歪扭扭的“沉舟侧畔千帆过”,晏少昰瞧了两眼,觉得这人文才不错,就是一手字儿入不得眼,几乎是胡写乱画的。才气有余,可字丑,说明平时从不练字,勤勉不足,当不得用。 “公子这贺词,写得可真好!” 酒楼二掌柜眼尖,瞧出这位通身贵气不似平民,怕他等久了,甩脸子给人难堪,叫这大喜的日子添了怨。 这二掌柜忙拍了个马屁,迎上来笑道:“客人别恼。我这儿地界实在小,楼上楼下坐满了,倒是还有个雅间,只坐了主仆二人,却是女客——我让小二去问问能不能与您拼个间儿,您且等等。” “女客?”晏少昰笑了声,“你去问吧。” 小二正在雅间里游说唐荼荼:“姑娘,我瞧您快吃完了,外边有两位男客,您看能不能与您共个雅间?不用同桌,往旁边加张桌子就行。” 小二惭愧道:“今日实在是没想到这么多人来,那客人穿着华丽,非富即贵,小的不敢得罪,劳烦您二位给行个方便!” 唐荼荼占了人家半桌菜的便宜,自己和福丫两个占了人家十人的雅间,也着实浪费,可不能再耽误人家做生意。 “我还要吃一会儿的,没事,你只管拼。” 小二连连道谢,下去了。不多时,雅间门又开,这回没关严实,留了半扇门敞着避嫌。 那客人敛袖坐下,唐荼荼头也没抬,她正跟一块鱼作斗争。 唐荼荼是不会剔鱼刺的。末世时水污染严重,可食用的鱼类几乎绝迹,几年以后,实验室里才慢慢有了抗污染的杂交品种,逐渐扩大养殖,但鱼仍然是很稀罕的食物。 直到小二支起来一张小圆桌,又拿了食单上来,那客人看也没看,只说:“你家的招牌菜,一样来一份吧。” 这声音,熟得让人心里发慌。 唐荼荼筷尖一哆嗦,在那块鱼肉要掉进醋碟之前,她又眼疾手快地分筷夹住了,避免了醋溅一脸的惨事。 旁座的客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反应倒是快。” 唐荼荼默默放下筷子,站直了。 “……给殿下问安。”
第47章 “坐下罢。人多耳杂,不必敬称。” 晏少昰解下两只臂甲,放到一边,似刚从演武场上下来。 这东西唐荼荼见得少,不免多看了两眼。臂甲有点像是后世的护腕,只是包裹得更长,从手腕到半只小臂都能裹在里边,防止比划刀剑时伤了手。手腕小臂上全是筋络,划拉一下,半条膀子几乎就废了。 民间武夫的臂甲多是皮革制的,他这是里皮面儿银的,银晃晃的,挺好看。 福丫反应比唐荼荼慢一拍,这会儿才慌慌张张认出这位客人是谁,颤巍巍放下筷子,去到门边站岗了。 唐荼荼比她要自在些。 有前几日庄子那一叙,她对这位殿下印象又改观不少。知道他今儿跟着自己进了一个雅间,必然不是巧合,赶忙先问正事。 “那海图测绘法,您试过了吗?能行吗?” 晏少昰道:“已经交给舟部去算了,要用多少船、多长的绳、如何安排测绘……都得画图琢磨,琢磨透了,再派人去登州安排,大约得一个月工夫,才能知道有没有成效。” 也确实是慢得很。晏少昰心想,要是照她那速算本事,大约能节省好几日工夫。 可惜是个姑娘,还快要及笄了,要是收作幕僚提拔起来,又有御史拿着一兜子礼法找他麻烦。 晏少昰只略略一想,便止住了念头。今早就露了点苗头的头疼,此时汹汹地犯起来。 唐荼荼还在跟那块鱼肉作斗争。她不会剔鱼,也不知道鱼刺有长势纹理一说,几乎是牙齿一根一根往外衔鱼刺,再一根一根吐到手帕上,吃个鱼狼狈得厉害。 这是鲫鱼,时近八月鲫鱼肥了,这鱼本就刺多,又是红烧的做法,小刺裹在酱汁里,看也看不着,全凭嘴感,吃起来让人着恼。 费劲巴拉地吃完两块鱼肉,唐荼荼把鱼骨上剩下的零碎肉末都拿筷子剔干净了,一副没吃饱的样子。 桌上两荤两素,四碗米,那丫鬟剩了半碗米,剩下三只空碗都摞在唐荼荼手边。虽说碗不大,但她这食量也远远超过同龄的姑娘了,跟半大后生也差不离了。 晏少昰手摁了摁额角,闲聊一般问起来:“你是平时食量就大,还是只有力竭后才会饿得不行,才急着吃东西?” 家里边都知道唐荼荼好吃,都当她是单纯的胃口大,所以饭量大,只盼着她每顿少吃一点,饿出个小胃来。还从没人这么当回事地分析过。 唐荼荼干笑一声:“……平时食量也大。” “馋肉?”晏少昰垂着眼皮,看着她清理鱼骨的筷尖。 唐荼荼知道他讲究多,落了筷才答:“不是馋肉。” 晏少昰:“那是馋美食珍馐?吃见好吃的就没了度?” “也不是。” 唐荼荼经不住人这么问,更窘迫了。一来,她这暴食症有上辈子许多的心理症结在里头,乱麻一样缠在一块,自己还没解清楚。 二来,胖不胖的,她怎么说也是个姑娘,多少有点羞耻心。 可二殿下神情严肃,瞧不见嘲笑和揶揄,还一脸深沉样子,仿佛在做什么研究。 唐荼荼只好道:“不是馋,就是嘴闲不住,两个时辰不吃东西,就觉得胸闷气短,再不吃,就头晕。要是连着半日不吃点东西,眼前就全是雪花点子,仿佛有人拿着石头一下下地往心上砸。” 晏少昰怔了怔,这形容,他能想象得着了。 他对唐二这怪病有点在意,前两回见着她那惊人的食量,晏少昰就生出了许多疑惑,眼下见她肯坦言相告,问题就更多了。 “你这有点像是战俘病,太医院院正说过,战俘病是心病——你以前挨过饿?” 唐荼荼正琢磨他说的这“战俘病”是个什么毛病,古代对心理疾病的研究么?神思没跟上,迷迷瞪瞪应了一声。 晏少昰便“心领神会”了。近些时暗卫传回来的信儿,都说唐夫人隔三差五地去厨房交待“晚饭桌上不能见荤腥”,“汤多点,不能多上干粮”,还特特交待厨房“只能让二小姐正点吃饭,不能吃零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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