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隔了两天,郭员外与我说,那挨了三鞭子的刑役,回家没两天就死了!是我打死的?!” 褚泰安两个鼻孔粗粗喘气:“三鞭子抽死个八尺壮汉,二哥你信么?!郭围说这刑役以前有心疾——扯他娘的犊子!骂我的时候声量比老虎还足,有心疾?!骗鬼都不信!” 晏少昰已经顾不上注意他嘴里的污言秽语了,思绪飞快转动开。 他记起郭围晌午时那话: ——几个仆人来牢里探望,要送铺盖进去,那名刑役不让,冲撞了小公爷,小公爷气狠了,令仆人抽他几鞭子长长教训。郭围不敢拦,谁知那刑役是个有心疾的,竟被这么几鞭子给抽死了。 晏少昰左边额角又突突一跳,似一楔子直直钉进他脑中。 郭围这话里分明处处纰漏,他当时听郭围说着,只觉得一股火往头上冲,竟没有听出蹊跷来! 所谓的“冲撞”,不是因为被褥小事,而是辱骂皇亲国戚;所谓的“被这几鞭子抽死了”,是回家后的第二天暴毙而亡的。 这心疾是真还是假,尚得打个问号。 晏少昰又想起郭围所说,“那刑役刚担上看门的差使,初来乍到不长眼”——乍听,这话像是说“刚来的刑役不懂事,不知道小公爷身份”,细想,里头的门道可就多了。 刑部地牢是机密所在,不论何人,不论再大的案子,在刑部受审时都仅仅是戴罪之身,等证据查完后交由大理寺判罪,到那时往往牵连甚广。为防审讯时露了信儿出去,地牢是从不用新人的。 这个“初来乍到”,真是有够蹊跷。 人死以后,其家眷来大牢门口哭闹,虽是常情,却也不无蹊跷。 “郭围……” 晏少昰神情冷下来,低声念着这个员外郎的名字。这人是提刑场一五品小官,平时一般用不着他,晏少昰只记了个脸熟。 晌午他问起时,郭围分明先是说“小公爷杖杀刑役”,后在他逼问之下,改口成“小公爷命仆役教训”,这个改口更微妙。晏少昰心想,要不是他那时气狠了,失了常心,仅凭这句“杖杀”,就能再把泰安关半月。 桌上的两副臂甲还放着,银壳子明晃晃刺着眼。 晏少昰慢慢捡起,束到双手上,将前因后果理顺,又溯回到之前的事。 “那半月前,你趁夜掳走国子监学生一事呢?” 褚泰安呼了自己一嘴巴,讪讪道:“我当时就是嘴皮子犯贱,说了句‘没尝过龙阳滋味’——这两人实在好看,风姿极好。可我又不是脑子糊了屎!天道人伦,我去干男人作甚!” “长话短说!”晏少昰皱着眉,一个字都听不下去。 “这事儿晦气,短说不了。”褚泰安硬生生咽下一肚子火,印堂黑沉。 “那是六月初十的夜,我在春江花月楼的三层雅间里吃酒,坐在窗边,低头瞥见了一楼大堂里那俩人,登时眼前一亮。那俩学生穿着国子监定发的儒衫,坐在一楼狎妓,左拥右抱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我瞧他俩长得好看,臭贫了一句‘我还没尝过龙阳滋味呢’,话说完扭头就忘了。” “谁知一杯酒没喝完,下人们就呼啦啦地把那俩学生给我带上楼了,五花大绑的,倒吓我一跳。” 晏少昰细细品味这话:“你意思是,下人没得你吩咐,自作主张?” 对上他狐疑的视线,褚泰安怒道:“天道人伦!我虽然是不学无术,可道理总还是明白的!我娘天天念叨着想要个大胖孙子,我一个袭爵的少爷,我敢搞什么龙阳吗,爷爷和我爹不打断我的腿!再说春江花月楼里那么多嫖客,我众目睽睽之下掳人,我是蠢的吗!” 鞭打刑役,掳劫学生,两次都是下人自作主张……? 晏少昰渐渐变了脸色,额头突突跳着,他思绪却清明起来:“你继续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褚泰安掀唇嘲讽:“那俩学生一被带上楼就以头抢地,嚷嚷着让我放过他们。我话还没说一句呢,心想,两人刚才看着挺好看,怎么离近了就感觉没那么好看了呢——我才刚凑近瞧了一眼,那俩人就齐齐说不想活了,仿佛被我怎么了似的,扑到窗栏子上就要跳下去。” “我心说现在的学生怎么都这鬼样子?又怕出事,叫家仆去拦,紧赶慢赶地才抓住这俩蠢货,没让他们跳下去。随后就把他们放走了,从头到尾,我没碰他们一根手指头!” “也不知是当天跟我一块吃酒的,哪个漏了嘴出去,还是当天楼里有御史坐在一楼听曲儿,瞧了个正着儿。反正天还没亮,参我爹教子无方的折子就送进宫了,说我趁夜掳人,有辱斯文,败坏德行!” ——这就是趁夜掳人的真相? 晏少昰脸色难看得厉害。 半月前这事儿闹得极大,继都察院御史上书弹劾之后,国子监几位先生也齐齐上书呈进宫,为自家学生出头讨公道。父皇看在母后的面儿上,罚泰安闭门思过一个月,二舅罚俸三月。 二舅颜面扫地,气不过,亲自来刑部跑了一趟,让晏少昰把他儿子关上半月,长长记性。才有了牢房这么一遭。 谁也没问过泰安,当日的事情究竟是怎样,就认定了他是见色起意。 褚泰安从小内宅里长大,是个察言观色的人精,一看二哥面色有所和缓,顺杆就爬:“这分明是有人算计我!二哥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扔进牢里去了!让我反省!我反省什么!老子没做过!” “好好说话。”晏少昰示意侍卫:“给他醒醒酒。” 旁有侍卫拿来了沁过水的凉帕子,褚小公爷擦了把脸,正儿八经起来:“二哥,不瞒你说,我近些时总觉得不对劲,总觉得一出门就处处有人盯着我。” “年后二月,二哥你知道吧?我的马车撞了个妇人,那妇人是从马车右侧面撞着的,倒在地上哀哀叫唤。车夫却说他压根没碰着,说那妇人是自己撞上来的。那天车行得不快,我看她撞得不厉害,就让人送去医馆,给了五两银子打发。” “隔天,留在医馆里看着的下人慌慌张张来报,说是那妇人怀有三月身孕,这一撞,孩子没保住,落了胎。她家男人和公婆都跪在府门前,要我给个公道。” “好嘛,我那个气!人家都落胎了,肯定是撞着了,立马想到是那车夫撒了谎,车夫自然是家法处置。咱家的家法二哥你是知道的,打得重,但要不了命——那车夫挨了二十板子,还没来得及销了奴籍、扔出府去,隔了两天,他就暴毙死了,府医瞧了半天,犹犹豫豫说死因是痢疾,可能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次日,都察院又是一封折子递上去,说我们府里私设刑罚,打死了家奴。马车撞了人的事儿也参上去了,可不知怎么的,在他们口中就变成了我闹市纵马、马踏孕妇了。” 唐荼荼对朝政几乎没有敏感度,反应比这雅间里的所有人都要慢,顺着褚小公爷的话慢慢想。 自今上登基时起,增了律法,禁止奴仆勒买后,京城的家生奴就越来越少了。尽管奴仆不再像过去一样任人买卖了,大户人家里多多少少还是保留了些奖惩办法,像这样的家刑还是存在的。 车撞妇人,妇人落胎;其家人来讨公道,国公府惩治车夫,车夫挨了板子,没两天就暴毙。 和前头夜掳学子、患有心疾的刑役一样。如果不是褚小公爷被下了降头,天天走背字,那么,就极有可能是个巧之又巧的连环套。 褚泰安又道:“一件两件,还不觉得有什么,可这样的事儿多了,我开始觉得不对劲。” “今儿出了牢房,我没敢先回家,派人打听到二哥在这儿,我就立马过来了——方才闹了那么一场,一来,我确实恼恨二哥关我,二来,我想看看到底是不是有人在盯着我。” 褚小公爷恶狠狠道:“二哥且看着,要是明日再有御史参我个什么‘当街失仪逞凶’的折子,就一定是有人专门盯着我!” 唐荼荼站在边上,听到这话都震惊了。 这是什么九转十八弯的脑回路?合着这位爷刚才撒泼闹那么一场,一半是真情流露,一半是演给外边大堂里的客人看的。 她再看这小公爷,分明是两只眼睛一个嘴,跟寻常人没分别。大约是打小在母亲祖母跟前养大的,眉眼间有些女相,刚才还说哭就哭,他竟有这般聪明的脑子? 晏少昰盯着他这表弟,一时竟分不清他今日所说是确有其事,还是只是他自己想多了。 这些年,他一直是看不上这个表弟的:年岁渐长,却不求上进,也不知道孝顺,让外祖全家操碎了心。晏少昰每次宫里宫外见着他,心里都不痛快,将来承袭外公爵位的,怎么竟是这么个玩意? 至于早年的兄弟情分,快要忘得差不多了。 “你既然觉得有蹊跷,为何不与舅父舅母说?” “我说?我怎么说!”褚小公爷冷笑道。 “每次坏消息都比我先到家!我一进家门,刑凳和鞭子已经摆在院儿里头了,我爹脸色铁青地站在院里,一句话不容分辩,进门就让跪!跪下就要抽!边抽边问我认不认错!我认他个腿儿!不是我做的为何要认!” “我娘眼泪汪汪地扑过来护着我,一边求我爹消消火,一边让我赶紧认错。老头儿老太太气得倒仰,骂着家门不幸,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三房四房的叔婶们哭天抢地地扑上去,给老头儿老太太抚胸的抚胸,顺气的顺气,又是开库房拿人参,又是请府医来把脉——闹完了,把我往佛堂一锁,要我面壁思过,哪有我说话的份儿!” 他讲的是一番滑稽闹剧,可雅间里的人竟无一人觉得奇怪,全都能把小公爷代入到那幅场景中。 连唐荼荼头回见他,对小公爷全无了解,可看着他这一身酒气、衣不蔽体的样子,都不觉得奇怪,活脱脱一个纨绔,任谁都要斜着眼看的。 晏少昰头疼得更厉害了,仿佛被锤子一下下得敲。 泰安说得对,他今儿要是这么回去,国公府立马就得闹起来,牢房里打死了一个刑役的事儿,大约也传回去了。 外祖父年岁大了,已逾古稀,这两年陆续冒出些小毛病,虽然身子骨看着还算康健,可这把岁数的老人家,一阵风的事。 多少人瞠大眼睛,竖着耳朵,等着国公府出事。 眼下,晏少昰再看他这表弟,仿佛他往常的混账事儿,都似有了个因由在前。 他们是一族同源的兄弟,却每每叫恶评先入为主。连他自己,掌刑部两年,清楚知道单文孤证不足为信的道理,都没有对郭围的一面之词、对御史的奏折怀疑半分。 他认定了泰安混账,那些混账事儿,加在他头上也就毫不奇怪了。 换作外公全家人,又有谁肯信他呢? ——是我,生了偏见么…… 晏少昰的心沉下去。 褚泰安不知道他想了这么多,只说:“我知道二哥事儿忙,要不是这一连串的事儿实在邪乎,渐渐走到了人命官司上,我实在想不出头绪来,也不会来烦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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