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少昰没当回事:“小毛病。” 他自小思虑重,皇家的孩子学得太多,光太傅就有七八位,启蒙的、教六艺的、教兵法国策的……不一而足。 打小,父皇不喜他,母后为这事儿担忧不已,总是提点他要跟着太傅好好学,要多用功。他也当真努力,桩桩件件都想做到最好,想得父皇一个青眼,读书也罢、骑射也罢,都似拼了命。 也不记得哪年哪日四更天起来练武时,吹了股头风,之后就开始头疼了,一阵一阵的。年纪轻轻就落下了头疾,扰人得很,休息一阵子养下去,又缠绵不绝地犯起来。 “你这不行,头疼伤神,伤神久了人就变迟钝了。” 唐荼荼挺当回事,放下筷子用自己俩手给他比划:“殿下按按虎口,偏头疼哪边疼就按另一侧手的虎口,挺管用的。” 晏少昰对穴位比她懂,知道她说的是合谷穴,抬手在虎口处意思意思按了两下,又举筷继续吃了。 一副惫懒样子。 唐荼荼立刻敏感地察觉到自己这话越界了,让这贵人哪儿不顺心了,大概是他不欲多说这个。 交浅言深,大忌大忌。她立马收住话。 等吃完那半锅鱼片,唐荼荼放下筷子,长长呼一口气,一副餍足表情。 她一落筷,锅里便连一根菜叶子都见不着了。晏少昰一时分不清,她是对食量把控得精准至极,还是没吃饱。 “饱了么?” 唐荼荼:“七分饱。” “怎么不吃饱?” 唐荼荼:“吃饱对胃不好。” 晏少昰今儿闲得厉害,耐心比哄自己侄儿吃饭都足:“那就去溜达溜达消消食,旁边延康坊有个莲池,莲花都开了,风景不错。” 他话说半句,藏半句,懂事的姑娘这会儿得说:能不能邀二殿下一起赏莲了。 唐荼荼不懂事,记住了他说的这个地方,起身福了一礼:“我记下了。那我先行一步,您慢慢用。” 晏少昰沉默一息,“唔”了声,示意她去吧。 他今日惫懒,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一股“我不爽快”的气场。早早下了值,本是想进宫跟母后坐一会儿,可表弟今儿放出来了,那浑货,保不准一出牢门就要去找母后诉苦。 这会儿头疼着,晏少昰不乐意进宫听埋怨。可回了府里,也是草木衰颓,晏少昰提不起兴致来。 只看她还顺眼几分。 偏偏是个榆木脑袋。 雅间门没合上,留着半扇是为避嫌。青|天|白|日的,殿下这里用不着守着,廿一带着几人在大堂里吃喝,雅间门外只留了一名影卫。 唐荼荼刚走到门边,便看见外边一身鲜亮亮的大红锦袍逼近,门被一股大力撞开。唐荼荼反应及时,拉着福丫飞快往边上一闪。 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大喇喇推门进来,走得急,她要是一分神,指不定要撞个满怀。 那少年一身酒气,两颊酡红,半敞着怀,襟口几乎要掉到胸口去,活脱脱一个纨绔,嗓门也咋咋呼呼的:“二哥?!哈,我就说是你吧,乐天还说不是!” 大堂中的影卫闻声,一息工夫就赶了过来,一时却不知道该怎么拦人,只好格在雅间门口。毕竟这位小公爷跟主子是表兄弟。 廿一拱手道:“小公爷。” “你起开!” 褚小公爷一双眼睛被酒意熏得猩红,连气带怒,在酒意助力下,平时的七分胆子暴涨成了十分,硬是咧嘴挤出了一个笑。 “二哥不念亲情,赏了我半月牢房吃!今儿弟弟好不容易出来了,受您关照,我没缺胳膊没少腿儿!今儿我这接风宴就设在隔壁酒楼,二哥总得赏脸去吧!” 廿一沉声道:“此处人多,小公爷慎言。” “我慎言个犊子!” 褚小公爷伸手就想推他个趔趄,廿一巨石一般杵在那儿,哪里推得动?他自己反倒脚下踉跄地打了个转,扶着廿一肩膀,蹬蹬两步走到了桌前。 “泰安!别说了,快住口!”后边跟来的一位白衣公子死死拽着他,半幅袖子都快拽下来了,仍拉他不住。 “我就要说!” 褚小公爷一甩他胳膊,把沈乐天甩了个倒仰。褚小公爷本来就不是什么清醒人,借着酒意,一张嘴没了顾忌。 “二哥不把弟弟当弟弟,我却把二哥当二哥!您把我往牢里扔,行!我不记仇!可今儿我这接风洗尘宴,二哥要是不去,咱们兄弟情分就断在这儿了!” 大堂里边坐着百八十人,听到有人嚷嚷,都惊疑不定地望过来,整座酒楼都安静了下来。 ——混账东西。 晏少昰左侧太阳穴又突突跳了两下,针刺一般往脑子里戳,疼得他眼前都黑了一黑。 “你又胡闹什么!” “每次你都说我胡闹!” 褚小公爷的吼声几乎要掀翻房顶:“在二哥眼里,我就没做过一件像人的事儿!你和大哥不是都瞧不上我嘛,瞧我烂泥糊不上墙,好!以后我就做我这摊子烂泥!你们谁也别管我!” “陪我去喝酒!”他大约是脑子里进水了,把唐荼荼撞了个趔趄,伸手就要来抓晏少昰胳膊。 “放肆!”廿一脸色遽冷,抬手就要挡,还没碰着人。 褚小公爷却突然熄了声。 雅间门猛地被甩上了,褚小公爷被反剪着双手压制在桌上,半张脸撞到了桌板上,疼得哇哇惨叫了半声,又被一块点心堵上了嘴。 廿一果断回头,把另一扇门也关严实了,堵住了外边窥探的视线。 “唔,你是谁!” 褚小公爷扭动着身子要起来,唐荼荼手臂往下一沉,压制了他的一切挣扎,褚小公爷又杀猪似的嗷嗷起来,被点心卡着嘴,连嗷嗷都叫不痛快。 唐荼荼拧着眉,嗓门不大,正气足:“一口一个‘二哥’地叫着,怎么不睁眼看看你二哥头疼呢?” 满屋人都傻那儿了。 晏少昰:“……住、住手。”
第49章 有他发话,唐荼荼这才把人松开。 褚小公爷脑袋被撞了那么一下,撞回了两分清醒,没再闹腾,就着唐荼荼反剪他手的姿势,撅臀倒在桌面上,不起来了,萎靡得像一滩泥,眼泪淌了一桌。 “那大牢是人呆的地方么……处处都是惨叫哀嚎,一顿饭只给一个菜,没滋没味的,二哥当真狠心!连被褥都不让人给我一床!隔壁牢房住的是个疯子,天天拿着一柄铁勺子挖墙,噌噌噌的,一到晚上就开始挖,这半月我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晏少昰一奇:“墙挖了多深?” 褚小公爷的抽噎声停了停:“有半尺了吧,挖了个小洞。” 刑部牢房只管刑讯,不长久关押,最后判罪服刑都要到大理寺去。那些戴罪之身的官员们养尊处优多年,多数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更别提逃狱。刑部牢房便没多严密,墙最多一尺厚,能拿一柄勺子挖出半尺深的洞来,也算是本事。 褚小公爷一句话,把隔壁牢房那官员挖出来的半条生路,也给堵死了。 两人分明是前后脚出来的,晏少昰下值时,郭围才向他请示要不要放人。他吃一顿饭的工夫,泰安就已经出来了。 眼下,晏少昰看他衣衫头发都干净,甚至连胡须都刮过,知道他是提前在牢里沐浴更衣过了,体体面面地出来的。 刑部大牢那种地方住了半月,一丝油皮儿都没破,还能得到这种伺候,可见褚家从上到下都打点过了。 晏少昰自己都觉得丢人,他把刑部用成了自家私牢,寻了个由头把这混账关进去,是为了让他长个记性——关了半月,记性没长好,人却更混账了。 “还有脸哭!”晏少昰斥道:“那被你打死的刑役是怎么回事!” 他转头,以眼神示意唐荼荼先行离开,别一会儿这浑玩意闹起来了,反去记她的仇。 他使了个眼色,唐二却接都没接着,跟她那丫鬟,主仆俩无知无畏地站在边上看戏。晏少昰不好出声撵她,只得先处理眼下这位。 褚小公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气哼哼道:“谁知道他怎么死的,下人打他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就挨了几鞭子,谁知道他……” “人家拿自己的命冤枉你不成!”晏少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你是越来越混账了!纵奴行凶,要不是郭围给你安置了,你以为你能跑得了!” 褚泰安一个猛子站起来,吼得脸红脖子粗,比他中气还足:“我没有纵奴行凶!他一个小卒,竟敢辱骂我是‘废物秧子,败家的玩意’,抽他抽得不冤!” 晏少昰抓住了关节:“……那刑役骂你?” 泰安的牢房是他特意吩咐了的,在地牢第一层,是独独的一间,没把他往二层放。 一来,地牢第二层关的是重犯,关人进去得走文书,盖官印;二来,地下二层的刑罚都是不死不休的,晏少昰确实是怕吓着他。泰安没经过事儿,又是外祖一家的心肝肉,吓出个好歹来,回头又是自己的麻烦。 可刑役一天两班倒,但凡能在地牢里行走的,谁会不知道“小公爷”是什么身份,怎会敢辱骂皇亲国戚?脑子犯轴么? 晏少昰敛了敛脾气,勉强能平静说话:“你仔细说说。” 他好声好气起来,褚泰安没了顾忌,这才敢坐下说话:“那是二哥把我关进去的第八天。牢房里连个褥子都没有,我睡得腰疼,让司刑小官拿套被褥来。那小官连连说不敢,说是得上呈侍郎,才能往牢里送东西。”
这是规矩,官差和犯人私相授受是重罪。 晏少昰:“之后怎么?” “我说‘那算了,恁得麻烦,你行个方便,派个人去我府上,让我家里仆役送被褥进来’。他便去了。当天下午,家里的仆役拿着铺盖来了,不是我院儿里的人,是外院伺候的几个粗使杂役。” “杂役正给我铺床,就这时,刑房那小卒就过来了。一看见牢房里好几个下人,张嘴就骂我——什么废物秧子、败家子、天下就是因为有我这样坏法乱纪的官家,才苛政不绝云云——嘴上一套一套的。我一听,嚯,这还了得,孙子敢骂你爷爷!……” “什么孙子爷爷!”晏少昰又一拍桌:“句句污言秽语!你读了那么多年书,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行行,我不说了还不成么。” 褚小公爷怂了吧啦一低头,继续道:“我还没说教训教训这孙……教训教训这脑袋不好使的,我还没张嘴呢,家里来送铺盖的仆役就都冲上去了,抽了那小卒三鞭子。” 晏少昰冷眼:“三鞭?你糊弄谁?” 褚泰安对天竖指:“就三鞭!我看得清清楚楚的,怕您回头知道了又发作我,连忙喝止他们。” “三鞭子都是往身上抽的,没打他头脸,那小卒当时还生龙活虎的,大概是怂了,缩在地上哀叫连连。当天值房的管事听着声儿,也下来了,忙打圆场。我怕再生事端,让家里的仆役赶紧回家,还掏了银子打点那管事,让他瞒着这事儿别跟你说,当时只怕二哥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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