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监正定定看他半晌,一挥手,江凛便觉一道掌风袭来,逼着他往后退了两步。 一开口,声音冷淡:“勿近我三丈内,乱你因缘。” 听完来意,袁监正又道:“你且去找一具中意的尸身,要五日之内新死的、未发腐的,看看能不能附上去。” 江凛用自己二十多年的阅读理解能力,也没能明白什么叫“自己中意的尸体”。 他在冷窖里来来回回地走了两趟,也没寻着个身体物件齐全的男尸。 袁监正身边伺候的小道士摸摸脑壳,揣测道:“师父常说干支合化,都是有感应的。你依次握握他们的手,看哪一个能感应得到,我再按八字命格推算一番,就能挑到一具最合适的。” 江凛板着一张脸,在两排尸首前挨个鞠一躬,又轻轻碰了碰他们的手。 如此摸过一排太监的手,最后接触到一个十几岁芳龄就服毒而亡的宫女时,他倏地顿住了。 “有感应了?”小道士将那宫女尸首扶起来,与江凛道:“你试试默念此咒,便可魂魄离体,附上去试试。” 罢了,女人便女人吧,先脱困再说。江凛又对着尸首躬身行了一礼。 那道咒不长,十几字而已,江凛只默念了个开头,立刻觉得一阵大力撕扯着自己,从萧临风的身体里扯出去。 他回头再看,竟能从自己的视角看到萧临风的脸了,明显是魂魄脱出来了。 这滋味实在怪异,江凛心头震撼,他一只手虚虚摸到宫女的指尖,竟真的沉进去了,像一个敞开口的容器般容纳了他。 江凛还不等欣喜浮上心头,立刻听到了萧临风的惨叫声。 他嚎得实在惨,抱着头滚到了地上去,江凛猛地回头,竟看见萧临风口鼻之中涌出血来。 小道士慌忙叫道:“江兄,快停下!别念咒了!这是缚魂,你们两人的魂绑在一块儿了!你一离体,他就要死了!” 江凛愕然停下,虚空中一阵怪力,又将他吸回到萧临风身上。 萧临风身形猛地一震,两道魂融为一体的时候,他的惨叫声也停了,在地上蜷缩了会儿,才有力气扶着棺材站起来。 他一张脸上阴晴不定,恨恨地锤了几下墙,痛骂了声“混账”。 这下,暴躁如他也明白了:不是江凛脱不了困,而是他自己离不得这魂儿,脑子里越来越混乱的记忆果然不是错觉,两个魂儿真的长到一块去了。
第77章 钦天监在皇城南面,紧邻着礼部,说是衙门,其实是一个三套院。 这是个既严谨又玄乎的衙门,满院子摆着简仪,能测太阳时和天体坐标,还有测日影的高表与景符。 这个衙门中有一整套完备的计时和气象监测、天文观测工具,院中最夺目的是一座精妙绝伦的巨大天文钟,钟台三层楼,高十米,高得几乎可以窥见皇宫内景。 与授时楼一东一西矗立在院中,到了每个时辰的正点,钟台座下就会有机关木人探出来,手举一块时辰牌子,自动摇铃敲钟报时辰,再以哨楼为讯,报时给东西市的两座大钟。 如此,一日十二个时辰的钟声便能敲响整个京城,指导百姓一日作息。 钦天监有这么尖端的仪器,测时观星却主要是为了算天干地支,断福祸吉凶,每月还要为皇帝和后妃掐算最适合行房的日子和时辰,以便多生几个皇子,简直是不务正业了。 江凛冷眼看着二殿下和那位袁监正站在钟台上,仰望着星空。 他冷眼旁观,却不知道钟台上的那二位,正在用愚昧的占星术,断自己和唐荼荼的前程。 这几天无云无雨,正是观星的好时候。 北边星空有一颗绽亮的星子,袁监正观测了八个月,那星子的光华从最初的米粒大小,飞快璀璨过了别的星子,是为客星。 客星少福多祸,常伴着天灾而来,钦天监当初一观测到就立刻上报朝廷,叫宫中戒备了。 此时,袁监正眼睛朝钟台下头一瞥,道:“那位后生身上便有此气,却不完整。客星分作五点碎光散落于北方,蛰伏于四野,是为养精蓄锐也。” 晏少昰不信这紫薇斗数,瞧着那颗没拇指大的星子,寡淡地应了声:“原来如此。” 早年,他刚学步的年纪,袁监正就一口断言他是“七杀格”,是大贵命格,要么有惊天动地的功绩,要么煞尽王朝气数。 就这么一句话,叫父皇一直忌讳他亲近,也叫宫里人人看见他都躲着走,出宫开府后才好些。 听这老道又要断命,晏少昰神情索然,顺着话意思意思问了句:“是瑞星还是妖星?” 袁监正:“客星未犯帝座,且有祥瑞之色。” 呵,又是瑞星。 这才是最叫人厌烦的地方,晏少昰目光冷下来。宫里边都称袁监正为大能,他给许多娘娘们批过命,都是大吉大贵,就他一个七杀命格。 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当真叫人倒尽胃口。 他二人在楼上推演星图,萧临风和江凛在一个脑袋里斗着嘴——多数时候是不需要张嘴的,在脑子里就能斗了,只是萧临风还没改掉说话用嘴的习惯,话总是要从嘴里说出来,才觉得有中气。 这小匪子上岸没几年,尚且说不惯官话,而天津话味儿重,说话如快板,骂人的词一串一串从嘴里飚,一刻钟不带重样的。 几个小道士们呆呆地看着他一个人自言自语,时而咒骂,时而平静,时而愤怒捶柱,隔了会儿又轻轻抚了抚胸口,怪瘆人的。 江凛当了十年兵,不动如山,更多的时候一言不发,偶尔被萧临风说烦了,才怼回去,接着又半晌不吭声。萧临风闹不动他,没一会儿,又脑袋疼得扶着廊柱生闷气去了。 江凛觉得他闲的,却不妨碍萧临风乐此不疲地昭示身体所有权。 等了半个时辰,袁监正才从钟台上下来。听那道士小徒儿讲了殓房的怪事,袁监正思忖片刻:“那就分魂罢。” “分魂是什么?”萧临风忙道:“劳大人细说。” “是一个不伤魂的小术法,今后,你二人需得好好共用这具身体,以每月月圆阴力最盛之时为轮替,一个前半月出来,一个后半月出来,既免了合二为一的窘境,也方便你们做事。” 萧临风瞠目结舌:“今后呢!我这辈子就要一直这样活了?” “且先这么苟存罢,等有了别的法子,我再给你们添个躯壳。” 江凛一口应下了,萧临风却为了五五分还是七三分争执了半天,他自己的身体,跟个夺舍的野魂儿五五分,实在没天理。 袁监正置之不理,冷冷盯着他,眉心那道竖纹成了精似的涌动起来,直盯得萧临风脸色涨红,咬牙应了下来。 萧临风假惺惺地客气了两声:“江兄,你上半月罢。” 今儿是七月十三,只剩下短短两日了,萧临风果断挑了后半月,“大度”地把这个月最后两天让给了江凛。 江凛也不争,点头就应了。 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法术,袁监正只点了一道符水。仰头灌下去,江凛迷糊了一会儿,再睁眼时,他试着去听萧临风的心音,安静一片,什么都听不到了。 “小萧?”他唤一声,没人应。 江凛晃晃脑袋,脑袋里的暴躁也没有了,太阳穴不闷了,头也不疼了,耳清目明,像从混沌中破出了个新天地。 江凛脸上罕见地露出点笑意来。 那小道童收拾着杯碗走了,什么也没交代,江凛怕遗漏了什么细则,要追他去问,一抬腿,只觉一道如实质的目光锁在自己身上。 “谁!”江凛扭头望去,竟见二殿下还没走,坐在那座高高的观星台上望着他。 为了观测星象,这星台上从不点灯,一根蜡烛都不准有,不能叫地面上的灯火污染星辉。 二殿下的身影沉在夜色中。 江凛仰视着,静静站了一会儿,他撩袍跪下了。 这是一个江凛一直尽量去规避的姿势。他当兵年头太久,军魂重锻了一身脊骨,对自尊和人权的重视比唐荼荼要重得多。 男儿膝下有黄金,离开府学来赶考前,曾跪过一次恩师,跪过一次县令,这两回还全都是萧临风跪的。 此时他却跪下了,沉声道:“江某不才,愿意在合情合理合法合规的前提下,愿为殿下驱驰。” 晏少昰自能听懂人话的年纪起,就有无数人跟他表过忠心,从没听过这么表的。他几乎要笑了,到嘴边,成了冷淡的一声哼。 仗着居高临下,晏少昰睨他一眼:“我信不过你,这话让唐二与我说。” 他这话,正好跟江凛的后一句话叠在一起:“……只求殿下别为难荼荼。” 他二人两句话重合,谁亲谁疏实在鲜明,晏少昰眯了眯眼,压下了心头的不悦。 他也不动,高坐在观星台上,望了望袁监正说的——去岁冬至出现的那颗客星。 奇人奇事多了,是要乱国之气象的。 晏少昰道:“今日事了之后,我会在你身边布下眼线,不妨碍你做事,只会盯着你一举一动。唐二不是个安分人,你也不像个安分人,小事随你们去闹,凡大事,不得瞒着我,也不要自作聪明——祸乱朝纲者,杀无赦。” 江凛皱了皱眉:“我省得。” 平心而论,江凛是不喜欢二殿下的。他依稀记得自己十七八岁是什么样子,一身热血奔向了军营,莽撞也坦率,直到一身血性炼成钢,整个人才慢慢沉下来。 十七八岁,不该有这样的城府,好好一个少年,心机深沉至此,连天潢贵胄身上该有的跋扈,他都遮掩得很好。 偏偏又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会盯着你”,在江凛头上悬了一把不知什么时候会掉下来的刀,江凛气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憋着。 又听二殿下道。 “自前朝——大兴朝起,常有异人像你们这样落在中原腹地,钦天监有一本《异人录》,已经记了五六百年。都说异人是挟大运来的,叫他们簇拥着帝王星,便能延续国祚,两朝的钦天监都乐此不疲地从民间搜罗异人。” “我朝的异人,记录在册的已有七十余人。” 这是……江凛猛地一惊,这就是这个朝代的真相么? 一个一个穿越者凭借一己之力,将历史的车轮推偏半寸,最后成摧枯拉朽之势,将令人唏嘘扼腕的晚唐重推到昌盛,甚至直接抹去了后边的宋朝,将盛朝造就成一个炜煌盛世。 是这样……成就了这个历史上没有的朝代么? 晏少昰不知他所想,更不知道后世当过兵的思想觉悟这么高,还连敲带打恫吓他。 “民间百姓可不认识什么异人,只会往你们是人是鬼上头想,各地常有衙门上折子,说其辖下出现了‘邪祟’,村民一拥而上,将邪祟打死的、水淹火烧的、做法祭天的,闹出了许多命案。” “只有编入《异人录》中,给他们改名易姓,才能叫各地衙门护着些,也是为了严防这些异人作乱,再慢慢观察他们各自都有什么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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