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剑还眉梢一挑:“你不敢信?” 他这个敢字加得居心叵测,简凤箨虽然因为不舒服比平时迟钝一点,也不可能中这样低级的激将,冷笑道:“我是不敢信。” 任剑还大感不公:“我都没有不信你。” 简凤箨道:“当然,我的真挚,连你师弟都看得出。但您这剑,送得可以说毫无预兆,突如其来,如果不是因为和人打赌,我就要怀疑你是受了什么胁迫。” 任剑还:“我说过我要想,我详细想过了。” 简凤箨:“很好,那估计少主心里也有数了。你中意我哪一点?” 任剑还犹疑着,抬手指了指他的脸。简凤箨:“……我的眼睛?” 任剑还:“不是,硬要说的话,好像是你的长相。” 简凤箨:“……” 任剑还:“不是色令智昏的意思。我想了很久,比起别人,我更愿意看见你。” 简凤箨:“这就足够你把这东西送给我了吗?” 任剑还:“送不送,也没有什么紧要。只是我以为你是想要这个的。如果你不想要,我拿回去就是了。” 天光已经大亮,窗纸上竹影摇动,听得见杜三在外面泼水、走动、咳嗽、骂鸡的声音。简凤箨长出了一口气,决定开诚布公。“任剑还,我知道你不是冲动之人。我也不是不信。我们认识几年了,但凡见面,提到过什么?只有剑。如不是剑,在你眼中我一文不值。而我昨天才叫你失望过一次。我没有把握今后,不再叫你失望。” 任剑还道:“可是我也只有剑。我这二十年一无所长,只会使剑。但凡年岁相仿而剑艺与我相近者,都令我辗转难眠。” 简凤箨:“等等,真有这样的人?” “有。” “就算人家比你努力?” 任剑还凝视他。“你比我更努力吗?” 简凤箨:“……那倒也没有。” 任剑还继续凝视,反倒使他说出来的话听起来有点好笑:“只有你,我只会觉得兴奋,不会觉得不甘。” 简凤箨笑道:“好吧,我何德何能。”他似乎突然放弃了盘根究底的兴致,觉得对任剑还来说这个解释确实已经十分难得,再多就属于痴心妄想,加之公冶治随时可能察觉,实在也没有全面审核的余裕了。任剑还于是趁热打铁:“你真要拒绝吗?” “不。”简凤箨咬牙笑道。“送上门来的,我没有不吃的道理!”他朝任剑还大喇喇的一伸手。“那我就万分惶恐地先代为保管,你若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收回的。” 任剑还:“你要哪一把?” 简凤箨:“我还能挑?” 任剑还:“我父亲送我母亲的是凰剑。但你当然可以挑。我想说不定你会想要另一把。” 简凤箨道:“因为我名字里有凤字?我偏要另一把。”将凰剑放在床内侧,笑道:“你快走吧,过几天我去找你。不要再来了。” 任剑还点点头,拿起余下的那把,走到门口,又回头说:“公冶庐这个地方很不错。” 简凤箨笑道:“跟你换换怎么样?快走吧。” 风华会圆满结束,送走了五湖四海的客人,整个浣剑山庄处于一个舒适的放松状态,虽然要收拾的东西成千上万,但大家心里已经没有压力,加之虽然过程波折,冠军也还是花落东道主家,面子里子都十分好看,可以说再无遗憾了。任去留特地召开全体大会,犒劳众弟子辛苦,表彰了取得优异名次的几位骨干,对成绩不理想的弟子也温言勉励,嘱咐大家胜不骄,败不馁,以此为契机继续精进。这场合任剑还一向是不参加的,避免任去留当着众人赞美儿子的尴尬。 任去留主持完大会,信步走向浣剑潭。这数日来都是天朗气清,又没风,还不晒,竟是连天气都给足了东道主脸面,任去留看着湖上莲叶,心情愉快地想,就算此刻下雨,下三天三夜大暴雨也无妨。他抬头观察天色,云层纷繁绮丽,雨不定就在今夜。远远看见任剑还坐在亭子里,面前放着一张琴。 任去留感动欣慰,施展轻功,瞬间已到亭前。“我儿!你终于想学乐器了!” 任剑还吓了一跳,连忙起身,任去留挥手示意他坐下。他碰了碰琴弦,发出一个悦耳的单音,笑道:“我始终劝你学琴,不为要怎么怡情养性,或者提起来较有面子,只为它是一个消遣。人可以安分随时,也可以遗世独立,日子有一万种过头,却不能不消遣。” 任剑还:“我一直以为有剑就够了。” 任去留:“不够的。即使有了琴,也还是不够的。虽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但它山之石还能攻玉。你这样一心在剑上,反而容易误入歧途。不过我这些话也说过很多遍了,你反正不听。我总不能骂你太上进?一定要有一个契机,才能有所领悟。我儿快快道来,是什么契机,让你放下了剑,拿起了琴!” 任剑还张了张嘴,又缓缓合上。任去留热心猜测:“也许是风华会上摘得头筹,使你觉得同龄人中已无敌手,自然感到了高处不胜寒的寂寞。” 任剑还:“……” 任去留再接再厉:“也许是你突然发现剑也不过是剑,不可能承载你所有的念头,不得不找其他的方式去疏泄。” 此言就虽不中亦不远也,任剑还不由一个悚然,在心里感叹一下姜还是老的辣。他抬起头与父亲平视,尽量显得老成持重,营造出一种人生大事的气氛。“但我除了剑,也没有别的法子。” 任去留:“我儿,为父不明白你的意思。” 任剑还:“我将凤凰剑送人了。” 他说出这句,立刻低下头,已经做好了一切最坏的打算。但过了半天没有下文,只得又抬头时,只见任去留捋着胡须,一脸慈祥地注视着他。任剑还被看得发毛,终于沉不住气。“父亲不问是谁吗?” 任去留笑道:“我说过,剑是你的,你想送谁都可以。这是你自己的事。我只负责提亲和下聘,你只需报上名来,我立刻着手操办。你希望现在开始吗?” 任剑还喃喃道:“暂且不用。”也许永远不用。虽然这事情是他自己提起的,却似乎再也受不了继续谈论下去,激烈地转换了话题。“我听说简凤箨回去之后,被公冶前辈痛打了一顿。” 任去留叹道:“按照公冶的脾气,这并不奇怪。简凤箨天资绝伦,然而生性懒散跳脱,随心所欲,实在不适合做他的徒弟。” “也许他适合做你的徒弟。”任剑还突兀地说。 任去留摇头笑道:“不一定。我若是公冶,也许比公冶还要头痛。你是否觉得简凤箨之所以挨打,是因为他输得太不光彩,在武林同道面前丢尽了师门的面子?那还在其次。重点是傅万壑后来插了嘴。不是你爹我脸皮厚,虽说这么多年我跟公冶是割席断交的状态,但如果与傅万壑相比,估计全天下人都可以算是公冶的朋友。” 任去留:“……但是公冶前辈甚至都没有到场,又何必在乎他一句冒犯。” 任去留叹了口气,他经常安慰自己说,儿子如此不通人情世故也是为剑付出的代价。“简凤箨没有反驳。”
☆、第 5 章
雨下了七天。到第七天,各处旮旯缝道都下透了。泥土吸收的雨水达到饱和,一阵一阵地呕出水洼,门槛上苔痕烂一层织一层,层层叠叠压得发黑。树干上水流顺着表皮沟壑往下淌,或者也可能从里往外渗,脱了斗笠和蓑衣,里面的布衣也是湿的,也有可能是从里往外渗。树根下爬着一只极大的蜗牛壳,一抖一汪水。李向道因为错手捡了这个蜗牛,把他身上唯一还是干着的左袖也弄湿了。他骂一句,气运丹田,壳在手中化为均匀的齑粉,师弟们齐声叫好。 “狗日的,这也太冷了!都四月了!”李向道说,他冻得直打哆嗦。
“雨一停立刻就会热起来。”一个师弟非常有把握地说。众人马上进入店内,店里已经点上了灯;这雨下得早晚前后已无意义,只剩下黑日白夜,哪怕正午,屋里也暗得像个巢窟。众人要了一坛烧酒,一大盆加许多花椒煮的毛豆。店角放着一只小火炉,李向道凑过去,杯水车薪地想把袖子烘干。突然听见有人说:“诸位可是渡剑台的人?” 李向道转头一看,这才发现角落里原本有一个客人;只是他坐不在灯下,又穿一身黑,几乎融化在暗淡的阴影之中。此人抬起头,那阴影几乎为之照亮,但他朝李向道一笑,却格外的刺眼。李向道只觉得此人非常眼熟,好似就近日才见过,一时却想不起他是谁,四个师弟见他神色犹豫,全部面面相觑。那人也不尴尬,唱歌一样娴熟地自问自答:“既然是渡剑台的人,不知道诸位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李向道脑子里灵光一现,失声吼道:“你是,想暗算大师兄那个,那个那个,阴险小人!” 简凤箨笑道:“咦,阁下还记得我,不胜荣幸之至。我只是一剑渡川的手下败将,明知差距悬殊,尽力一搏而已,说暗算也太难听了。”他发现这话显然毫无效果,赶紧又说:“总之,相逢即是有缘。我人生地不熟,正发愁要如何是好,在这里碰见诸位,再好不过了,能不能烦请这几位兄台,——话说兄台尊姓大名?将我引见给贵宗主?” 李向道死瞪着简凤箨,说实话即便没有扣分的先入为主之见,此人给他的感觉也非常不好,论外表其实简凤箨很有几分扣人心弦的浮丽,然而就连一剑渡川那种闲人勿近的疏离姿态,似乎也比他殷勤的笑容来得可亲;说的话乍听也全无毛病,但总是藏着一股蠢蠢欲动的刻薄,仿佛此人怀揣了一肚子蓄势待发的恶意。李向道自认心理活动都已写在脸上,简凤箨偏不识趣,又问了一次:“在下简凤箨,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李向道主意已定,冷笑道:“我们来此暂歇,眼看就要起身,通晓姓名做什么!”径自回到自己桌边,端起酒碗灌了一大口。简凤箨仍不死心,竟然逡巡到他们旁边,又深施一礼:“诶,何必如此无情。多个朋友多条路,诸位若肯帮我这个忙,事成之后,我必重重酬谢。” 李向道哼了一声:“师尊岂是你要见就见的!你见师尊做什么?” 简凤箨拍了拍背上的包袱:“我有一样东西,想送给宗主。” 李向道听了便说:“是什么东西?拿来我看!”伸手便去扯那个包袱。简凤箨一闪身,李向道抓了个空,简凤箨一改轻浮之色。“此物只能由宗主亲自观视。也罢,我另寻别种办法罢了。诸位回见。”竟然起身就走。 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着许多人面,李向道拉不下这个脸,冷笑道:“谁知你是不是心存歹意,我岂能让你带着不明不白的东西去见师尊?”伸手去抓他肩膀。他这一下已存了五分认真,简凤箨又侧身避过,苦笑道:“兄台三思。我们明天可能就是一家人,实在不愿莫名其妙伤了彼此间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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