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冯炎生长于玉京,他晓得,微微垂首,给柳韵心带路。 两人的距离,不知不觉前后只差半肩。 虽然行进往西,与南楼离得越来越远,但乞巧市的全城同庆,这一排街道竟挂着与南楼附近一样的灯笼。 过了七夕,来不及摘下,燃尽的蜡烛依旧在灯笼里,恍惚还有昨夜的劳劳光彩。 冯炎心在踌躇。 柳韵心看到灯笼,也猜到了,无言低下了头。 二人一路无声,到了酒楼所在街道,远远的,冯炎负手道:“你去吧,我会护着的。” “谢——”柳韵心道谢都没说完,他就隐藏不见。 无比熟练。 柳韵心往那酒楼中走,进去一刻钟左右,出来后,不见冯炎。 她左看右看,找不着人,只得慢慢往前走,边走边找,转弯之后,冯炎忽然现身。 柳韵心身往后仰,心里却松了口气。 冯炎随在她身后走:“你还认识元大人?” 他暗中都看到了,柳韵心楼中碰面的,竟是原先的少傅,七月刚升太傅的元博。 冯炎记得,夏宴后贺金倾为她引荐了许多人,但并无这一位。 而且元博今日不用上朝? “我与元大人是旧相识。” 她这一说冯炎隐隐有了印象,元博多年前好像出使过南国,于金陵宫中拜谒末帝…… 冯炎不再出声,柳韵心亦不主动攀谈,若非两人并肩同行离着不远,俨然就是两恰好同路的陌生人。 约莫走了半程路,到了一三岔路口,三岔中心处是个靠墙的小摊铺,支棚两张桌,摊主炉前挂的牌子只能瞧见四字:宫小馄饨。 四字就够了,柳韵心赶紧转弯,她绕大圈,这样能用身挡住冯炎视线,免得他触景难过。 冯炎是多年追踪的视力,早就尽收眼底,紧抿的双唇内,上下两排牙齿重重咬住。 心颤如弦,喉结滑动。 冯炎缓缓走近摊棚。 柳韵心见状,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心想万一冯炎想不开,人是活的计划也是活的,到时候她再想对策。 冯炎近前,瞧那摊主下小馄饨,良久开口:“这个牌子上的‘南’字掉了么?” 摊主执着笊篱的手停在空中,“南”字是他特意挡去的。《南奴令》闹得沸沸扬扬,有些食客还好,有些食客说他卖的是南人吃的东西,跌份贱食,他为着生意,把“南”字抹去了。 一般食客也不会管,遇到多事的,他只说自己姓宫,所以叫“宫小馄饨”,与南人南地没有关系。 摊主笊篱浸入滚水里,嘴上笑道:“不懂客官说的是何意思?咱家姓‘宫’,所以就要‘宫小馄饨’,只这四个字。” “我还以为是‘南宫小馄饨’呢。”冯炎语调平缓无波,缓了数秒,突然续道:“我是南人。” 摊主猛地抬头,盯住眼前这位古怪人——他的唇是有点像南人,但鼻子和脸型分明是北人特征,眼睛最特别,不南不北,无法定义。 倒是他身边同伫的姑娘,更像南人。 是南人怎么没抓起来? 穿衣打扮,不似奴隶。 摊主瞅见冯炎腰间佩剑,任他自报是南人,也不敢囔囔喊官,怕刚喊出来就会被砍。 摊主尤其畏惧冯炎一双眼,这种眼神空洞,黯淡无光的人,一般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想混闹着吃霸王餐? “来两碗馄饨。”冯炎道,掏出铜板,按着招牌上的价钱付给摊主。 接着,不紧不慢绕过摊主,掀袍入座。 且不说摊主这两碗馄饨依旧下得坠坠不安,只说柳韵心,快步追随冯炎,在桌对面坐下,疑惑道:“你不是……只有祖父是南人么?” 馄饨下的快,料是现成备好的,过一遍滚水,摊主就给端了上来。 冯炎并不回答柳韵心,而是接过摊主的馄饨,尝了一只。他向来五味敏感,擅辨才会擅厨,可今日的馄饨,却一点味都尝不出来。嘴里甚至连苦味都没有,仅剩寡淡。 冯炎低头盯着碗里出神,悠悠浮响今日倩娘的话,许多从前往后,前因后果,他都无力再想。 只记得倩娘一句,她根本就不想做他的妻,也绝不可能喜欢他!因为,“你既是个蛮子,也是个南人。” 原来倩娘一直低就,觉着委屈呢…… 冯炎从小到大,从未因出身自卑过,始终为双亲骄傲。没想到,身边人这样看他…… 冯炎垂下头,一滴泪,落进馄饨汤中。 柳韵心坐对面瞧得清清楚楚,碗中的馄饨也索然无味了。 柳韵心掏出怀中绢帕,这一只还是她从南揣来,洗得干干净净。这时候无论说什么劝慰的话语,都太过苍白,叫他不要沉溺情爱走出来,又未免冷情且无感同身受,唯有一方绢帕递给他拭泪,才是她唯一能给予的支持和力量。 冯炎接过绢帕,没有道谢,直接捂于脸上。 玉京的天气一贯会在七夕后转凉,没想到今年转得这样凉骨寒彻。 整座玉京城的叶子,都开始变黄,落下,到了八月,满街尽是落叶,扫也扫不完。 与树叶一同落下的,还有一张没有署名的传单: 没了南地菜,不会做米炊; 没了南地虾,不识海中味; 大天刮南风,家家把窗关; 人人畏南字,只敢往东行。 饭菜都不会做了,吃不着南菜了 尚只是听说,还未施行,不知施行后会闹成什么样子 这传单童谣被好些人捡去,其中就有况云,他拿回来给贺金倾看。 贺金倾扫了一遍,漫不经心放置桌脚,而后待况云走了,再招冯炎进来,先问:“惊天雷那事有进展了?” “是。”冯炎频频点头,这事查得艰难,快半年了,总算有眉目:“多亏阿焕小飞,日夜耗在上面,与昨日报给殿下的一样,一四五六七八皆排除。” “继续查,抓紧点。”贺金倾吩咐道,“对了,之前报的柳韵心动向,再过一遍。” 其实柳韵心每趟出门,冯炎都暗中向贺金倾禀报。 冯炎闻言并无讶异,将柳韵心哪些日子,去了何处,见了何人,重复呈述。 贺金倾听完,捡起桌上传单,轻慢感叹:“风起青萍,看来父皇得废除《南奴令》了。” 他的目光向传单上扫去,玉京素纸,公文行书,根本查不出执笔人。 贺金倾的目光逐渐变散,传单上的字不再具有意义,反倒是那一笔一划,行书惊鸿令他忆起柳韵心的身姿。 差不多到时候了,《南奴令》废后,就要向她表白。
第34章 最开始, 是八月一日,皇帝命熊公公去光禄寺传话,“朕想吃南宫小馄饨了”。 半个时辰后, 熊公公端回一碗, 皇帝吃了一口,蹙起眉头。 “不是这个味。”皇帝道,五天前吃着的还是正宗的,怎么今日味道如此糟糕? 皇帝放下碗勺, 命肖语再做一碗。 熊公公麻利把不正宗的馄饨端回光禄寺,回来时,两手空空, 战战兢兢:“陛下,肖大人说,馄饨有,南宫小馄饨,没得。” “怎么没有?”皇帝微微有些不愉快,“肖语人呢?” 若是不忙, 想传他来问问。 “肖大人正在殿外。” 嘿, 根本不用传。 皇帝让肖语进来, 询问原因, 肖语跪地磕头, 直言前几回给皇帝用的, 都是陈年的海菜海虾,已经用尽,所以再做不出来。 “没有新的供上来么?”皇帝问道, “没有!陛下,会出海的都是南人渔民, 他们担心成奴,失去财物,已经拒捕两个多月了!” 皇帝本来就没吃到香喷喷的小馄饨,现在更不香了:“竟有这事?那今年海捕收成如何?!” 肖语哭腔道:“陛下,收成为零。” 肖语先磕个头,而后将近来因为南奴令,导致的食材断供,全都详细奏报皇帝——连熬粥的南瓜都没了。 皇帝呵了一声:“难道瓜还只能南奴来种?” 种个瓜,可不像开船下海那般稀罕,北人里就没有种瓜的? “大家能种,但是不敢卖。”肖语奏报皇帝,最初是“南奴”低下,到后来潜移默化,“南”字成了贱字了。种南瓜的既卖不出好价钱,且怕大伙诋毁他的南人。 多惹事不如少一事,已经没有再种南瓜了。 皇帝沉吟半晌:“爱卿缘何今日才说?” 肖语往前一扑,膝盖差点跟着滑动:“臣——罪该万死!” 皇帝俯视肖语的肩膀,跟大多数官员一样,磕头时会微微的颤。 算了,晓得他为什么一直不敢说,是因为畏惧。 皇帝没有追究肖语的罪错,但当肖大人离开后,皇帝却传唤了张公公,让他提早把今日监视的所有事情,都报一遍。 张公公先报宫内的情况,皇帝面色悠哉的听,而后奏报宫外,皇帝心里紧起来,面上却依旧含笑。 许多事,但无一件是关于南菜断供的。 事实上包括张公公,从未有人向皇帝奏报过。 肖语是第一个。 皇帝忽然换了一张阴沉脸,厉声道:“凡是与‘南’有关的食材皆已断供数月,缘何不报?!” 张公公瞬间跪倒在地:“陛下,并无此事。” “很好。”皇帝依旧厉声,“无需准备,朕现在就微服出宫,亲自去瞧一瞧。” “陛下——” “朕这就自己更衣!” “陛下——陛下老奴错了!”张公公瞬间四肢冰凉,不住地磕头,承认与“南”沾边的食物的确越来越稀少,他一直瞒着没有报上来。 皇帝深吸一口气:“给朕细细的说。” 张公公只好往最细了说,不漏过一丁点的有关事,包括那首童谣,他都诚惶诚恐,背给皇帝听。 虽然因着恐惧,其中背错了五、六个字。 “人人畏南字,但只往东行。”皇帝重复张公公的错话,脑子里回响更前面的,张公公背之前告诉皇帝,这首童谣最早只是一张无头传单,在玉京散了两日,渐渐的,街坊巷弄传遍,玉京的孩童,个个张口便唱,滚瓜烂熟。 呵,这群人,这群人,若是早两月报来,扼杀源头,还会蔓延成这样?! 不只张公公,皇帝气得把老二到老九,连带大理寺管事的,一并唤来。再一审问,个个都说“是听到一点,但不真切,不敢报”。 座上的皇帝因为用力前倾,双臂几与扶手抵死:“你们为何不报?!” “报”字音劈。 “臣该死。” “臣该死。” 底下一干人全都只认错,不作答,一个赛一个,比谁头磕得猛和快。 皇帝瞧着他们磕,老二老四那俩,额头都渗出血来,惹得皇帝也觉得自己的额头疼,以手扶额。 这群人啊,因为怕他怪罪就不上报,殊不知流言如水,溪时不堵,汇成大江。 皇帝对着大家发了一通脾气,甚至踢了贺炉倾和贺金倾的屁.股,到了晚上,熊公公伺候皇帝就寝时,听见龙.床龙帐内,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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