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亭山看了看她,大约知她喜恶,便指挥着,在那殿中一侧,沿着两根龙柱,起了一排长长的折扇屏风,然后,把那一群歪瓜裂枣,全部赶到屏风后面去屯了。 一阵忙乱之后,屏风后就起了丝竹。 然后,一次溜出来一两人,在她坐前空处,轮番演些胜花戏法,散耍杂艺。 可是,那丝竹吹奏,总听来有些荒腔走板,这杂戏表演,也像是十分地不娴熟,洋相尽出。 女皇便招手季亭山,让他靠近了,笑着来问:“你确定,他们都是赶趁人出身?” 季亭山一脸的难为情,说到:“就是赶趁人做不下去了,才来季家作的门客……” 女皇便嗔笑着,摆摆手,倒也不是十分的在意。 “昨日才吩咐的事情,急就章,将就看吧……”季亭山想了想,侧头安慰她,又低声耳语了一句,“放心,杂戏的技艺不精,杀人的武艺却好……” 女皇便继续笑着,看那些暗藏致命绝技之人,笨拙地耍宝。 又让红衣去吕太妃处,把她那弥生皇弟接过来,一起看。 那七岁小儿来了,倒是看得起兴,不择好坏,一味地不停地捧腹大笑。 皇甫璎侧头看着那虎头虎脑的小儿,突然心有感触,觉得还是小孩子好,欢乐都来得这么简单容易。 又给他吃些零嘴点心,更是把那小儿哄得,满口塞食,又跳又叫。 屏风后面,突然起了一声洞箫,悠扬婉转,若凤鸣清音。再转头看身侧,不见了季亭山。 女皇便知是那才华缠身的贵公子手笔。继而便是丝竹迎和,齐声合奏,一派平湖秋月,轻灵美好,声临其境。 似乎,那些左腔走调的乐师们,也被带得,突然手稳了起来。 那是一首《醉太平》,眉目如画的俊美公子,转出屏风来,手执长萧为剑来舞。也不知是何时去换的一身月白舞衣,玉带束腰,红巾绑额,水袖云手,跌宕腾挪之间,恍若脚踏山海云崖,愣是将一支女子柔舞,舞成了雌雄难辨,刚柔并济的健舞,温润如玉,又气势如虹。 皇甫弥生忙着吃点心去了,女皇却看得入了神。
待那公子舞罢收势,在最后一句乐声中,吐纳息气,再站直了,顶着额角汗珠,手执长啸,抬头来看她时,女皇竟觉得有些恍惚。 然后,她便颇有天子气度地,赏他一杯茶,外加一句顶真的赞许: “这一下午的杂戏,就你季公子这支舞,还看得……” “陛下若是喜欢,以后,微臣年年都可以跳,跳一辈子,也未尝不可……”那公子微微仰面,说得深情而魅惑。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天下有情人,都是希望长长久久。 皇甫璎却打了哈哈,罢手摇头:“你这才华,做弄臣,太埋汰了……” 她如今通了心窍,大约也知道,季亭山的心意,只是,却不想去接招了吧。 “也不是非要做弄臣,才能跳舞……”季亭山笑着嘀咕了,一边手舞洞箫,比了个回首望月,一边轻松随意地,便把那君子好逑说了出来,“上次还许了做皇夫呢,现在还作数不?” 凤凰台上引吹箫,一声清音引凤凰。 “呵……还好意思说!”皇甫璎嗔目,翻了那旧账,“你不是把珠子掉到摄政王跟前,结果没把事情给朕搂住吗?害得朕在东山长生观关了那么多天,如何作得了数?” 就算把这一页给翻了过去。 接着,女皇一个懒腰,娇俏地抬手摸腹,询问到:“肚子好饿,我们……吃东西吧?” 她是这画堂之主,今日的生辰寿星,自然是想怎样就怎样。 那时,也差不多酉时过半,到了饭点。于是,就在画堂中,起了小小的宴席,女皇陛下开始,用她的生辰晚膳。 皇甫璎招呼了季亭山,坐下侧边陪她,又看看边上已经在蠢蠢欲动的皇甫弥生,觉得还不够热闹,又把卓云强行叫进殿来,把红衣也给拉来强行坐下。让那群季家门客,继续在屏风后头,拉些丝竹喜乐。 就这样,奇奇怪怪,没规没矩地,却也热热闹闹地,凑了一张席,有了些寿宴的氛围。 然后,吃东西,行酒令,笑得前俯后仰,喝得东倒西歪。 沾了酒,才知道本性。季亭山是个不管多少杯下肚,都眼神清醒的,卓云却是个一沾酒就脸红的,而红衣,则是个喝了酒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 皇甫璎有些开心,亦有些伤心。 开心的是,难得有眼前这些人,与她共享此时此刻,且也心无芥蒂,当她是亲近的人。 伤心的是,也只有眼前这几人,能够与她亲近。她这孤家寡人,还真是个天涯孤女,无父无母,无兄无姊,无夫无子,过个生辰,都这般冷清与孤独。 越发觉得,那能叫一声叔的人,是多么的珍贵。 于是,在那觥筹交错之间,她也浅尝辄止,她在等。 可是,她也不知,自己等什么。 是在等那许了要跟她一起吃生辰面的人,如约回来?还是在等那下弦月升起,那妖媚子,擎着鸩酒,款款而至? 当然,无所谓了,谁先来,都无所谓。 如果是命中注定的无法躲避,她也不想躲,她会昂首挺胸,迎面而上。 ∝∝ 夏日晴空之暮,幽蓝夜幕袭来,便换了灯盏。殿外明月幽幽,画堂火烛通明。 先来的,是个妖媚子。 却不是鱼娘,而是吕太妃。 吕太妃是要来接弥生回去。 女皇却一把拉了她坐下,在那乱七八糟的一桌席上,与他们同流合污。 吕太妃有些坐立不安,却被她拉得死死的,不好翻脸。 终于,摄政王的庆生礼,赶在那夜幕彻底降临之前,送来了。 依旧是些古本书籍。每年都差不多,无趣。且今年还特别多。 终是嫌她太笨吧,总想要她多读圣贤书,以弥补天资愚钝。且还不在平日里送,非要等着这每年的生辰之日,来寒碜她。 送礼的人,果然是那个鱼娘,跟了一队青龙卫,捧了礼,一字排开,站在那刚进殿门处。 鱼娘匍匐在地,恭敬而卑微。 “就这些吗?”女皇负手,站在那捧礼的青龙卫面前,逐一看过去,除了那些古本书籍之外,果然有个青花酒壶,玉瓷杯。 “王爷还让奴家,给陛下送了一壶生辰酒。”那跪地的女人,说得谦卑,却又逾越。 “是么?”皇甫璎忍着心头惊悸,似笑非笑,垂眸去看。 “王爷的心意,祝贺陛下玉成!”鱼娘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倒了酒,擎了杯,递过来,“陛下是现在喝呢,还是等下再喝?” 既是那梦境的显影,一句不差,丝丝入扣,又是那无礼的举动,大胆忤逆,嚣张妄为。 一个无名无分的卑贱宠姬,这就样招摇进出宫廷,还要以摄政王的名义,给她献生辰酒?! 真不知她那皇叔是如何想的! 皇甫璎忍着了把那一杯酒给那鱼娘泼过去的冲动。 伸手,竟稳稳地接了那酒,稳稳地笑说: “皇叔赠的生辰酒,自当现在就喝!” 然后,擎着那酒,悠悠走回殿中深处。 她心头警觉,跟着鱼娘一起来的这一队青龙卫,眼生得很,离远些为宜。 “弥生,过来!”女皇行到方才的桌案边,冲着那七岁小儿招手,“皇姐赏你一杯甜酒喝!” 那弥生刚才见他们喝酒喝得欢乐,就想尝一口,没被她允许。此时那小儿见着这突然许他的甜酒,自然是欢喜,赶紧站起来接。 却见着吕太妃脸色乍变,飞快地站起身,一把将那小儿扯了回去。 女皇递酒的手,僵在半空中,脸色却有些沉。 “小孩子,喝什么酒……”吕太妃讪讪地,解释。 “也是,小孩子喝什么酒。”皇甫璎跟着笑了,就是个没心没肺,又想要些面子的娇俏少女,“可朕这天子之尊,金口玉言,若是连赏杯酒都赏不出去,好没面子。要不,这杯酒,太妃替弥生皇弟……喝了吧?” “我刚才就喝了不少,不能再喝了……有些晚了,我先带着弥生回去吧,弥生明日还要上学,要早些睡……”吕太妃,急急地拉着那小儿,抬脚便走。 “站住!”女皇一声清声吆喝,猛地掷地。 将那母子二人定在殿中。 鱼娘边上的那对青龙卫有些神色异动。 “季亭山!”女皇又喊。 季亭山便抬手,啪,啪,啪,三下击掌,那屏风后面的那群季家门客,便涌了出来。 犹如一群飞禽走兽,飞快地,关了殿门,又飞快地,包围了鱼娘和那队青龙卫。 融融画堂生辰小宴,陡成一场一触即发的惊变。
第29章 今生梦 梦里,爱过。 皇甫熠十五岁封燕王, 按制领了三万亲兵戍卫,去了北疆戍边。 其实,也就是估摸的十五岁, 连个确切的生辰年日都没有。他被高祖爷从那战乱中的死人堆里捡起来时,就一几个月大的襁褓婴儿, 牙都未长, 只会嗷嗷大哭。 那人常常称他是下凡来救命的福星, 亦会说他是个可怜的孩子。 他却是感念他, 感念那个他称为父皇的人,给予他的这一生,最好的教养, 最好的父爱,最好的际遇荣华。 所以,当十七岁那年, 高祖爷驾崩时, 有心腹使者送来密信,让他领兵回京, 去栖凤楼皇宫最高处取遗诏,他愣是按兵未动。后来, 高祖爷皇陵入葬,他也没有去送。 只在那北疆沙地里,朝着千里之外的皇城,磕头遥祭, 磕得额上渗血, 哭得泪眼模糊。 那个他唯一的亲人,他最敬最爱的人,去了, 临走前,都还想着,给他更好的。然而,留下他,一个人在这人世间,却是只敢在沙地里踟躇,没了勇气去逾越,去贪得更多。 之后,便是继续守在疆线上,与北狄死磕。一直磕到那些蛮子们,一听到炎山王的名字,就浑身发抖。 便是太平边疆,秋毫无犯,春去又秋来,悠悠三年。 二十岁,炎山王褪了少年气,那操爹骂娘的火爆脾气收藏了些,那如玉的肤色,被风沙日晒熏得黑了些,那高高长长的身量,更英武挺拔了些。如画的眉目,明明清隽温润,却又不怒自威,细腰上挂的啷当长剑,却又挂着秀气丝坠。明明是能操家伙的武将,却又知书达理,明明能言善辩,却又喜欢动手不动口…… 那种带着斯文的流氓气,带着粗野的温柔息,便如醇酒一般,迷死了整座边城。 这样的男人,谁能不爱? 边城里的女人,不论良家与青楼,只要是能接近他的,都是变着法地,要往他身边倒,往他床上钻。 他却无动于衷。 白天黑夜,饮食起居,都喜欢一个人,有些小小的洁癖,不怎么想沾女人。 像一口无波的古井。兴不起心头的浪,忍着身下的欲。 也不知道,在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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