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行告诫礼的长辈,自然还是只有燕王。 女皇换好了婚礼喜服,补了妆容,屏退所有人,独坐画堂上,只等长辈告诫完毕后,便是新郎来催妆接迎。这女皇成婚,虽说没有去夫家的路途与仪礼,却是要与皇夫一起,乘婚车出宫,在朱雀大街之上,行障车之礼,借此广撒糖果与赏钱,与民同乐的。 所以,那告诫礼,也就是个按部就班的程序,不容磨叽。 皇甫璎也就打定主意,不管那人说什么,她都听着,当耳边风过吧。今日仪礼繁琐,能逐一走完就是最大的成功。且那种无心之人,想来也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来。 燕王进来,于她面对,端正坐了,未言,先来看她。 她却未抬眸,兀自盯着铺散在膝前的敝屣,红锦金绣的百鸟朝凤。愿卿如凤,有百鸟相拥。 “阿鸾……”那人一声轻轻的呼唤,却又深如刀刻。 “……”女皇动了动眼皮,却未抬起。 “阿鸾……”似是有些说不清,吐不尽的无奈。 “……”女皇依旧未动。 “阿鸾……”一连三声呼唤,势必要她应答。 “……”女皇终是抬眸。她有些诧异,不知他为何突然犯了执拗。 “应我一声,好么?”那人声音里,带着绵绵的狠意,前所未有地,相求。 “嗯……”她就一边勉强地嘤声应了,一边赶紧垂眸,别开头去,不想让他看见她眼眶里起的潮意。 瞧她这出息,明明是她在怄气,却被几声呼唤,就给唤得心软。她想要的,少得可怜,却仍是难得。 便听得那人的声音,亦是带着些绵绵不绝的叹息,悠悠地说来: “阿鸾今日这妆貌,当真是盛极……” 这是在夸她吗?不用夸,她在铜镜中也看见了,浓抹盛妆,五色凰服,大婚之日的辰国女君,自然要撑得起国色天香。 “阿鸾三四岁的时候,我其实是见过的,那个时候就这么大点,胖胖的,白白的,像只吃得很好的猫团子,只是你那时候尚小,无甚记忆。”那人一边伸手比划,一边怅怅地回忆, “后来,我就被高祖爷遣去了北边……阿鸾对我的印象,也就始于十岁那年,见着我从北边回来吧。那个时候,你也有这么高,瘦瘦的,小小的,抽了条儿,却还没有长开。可是,阿鸾却不知,我在见到那个十岁的丑丫头之前,却先在梦里,见过了今日这般长大后的盛状,也就起了心念,当时,甚至后头好长一段时间,都在想,快点把这小女娃儿养大吧,等她长大了,就好娶了当妻子,把她当宝一样,捧一辈子……” 女皇便猛地抬了头,将他凝看着。 这算是……表白吗?多么蹊跷的表白…… “可是你瞧,时至今日,阿鸾,你自己说,九叔这想法,成不成得真?”那人兀自摇头反问她,嗤笑自嘲。 “……”皇甫璎答不上来,却忍不住长长地吐闷气。 “所以,阿鸾,我知你心头恼我。恼我为何,明明有喜欢,却又变了卦,疏离你?是不是?恼我拿这三年之约来诓你,诓你去做好女君的本分,诓你选个皇夫过日子,是不是?” 女皇闻言,那闷闷的吐气,就变成了重重的抽气。实在是说在她痛处上了! “是九叔的错,九叔当初不该心念动荡,诱着你,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里,往那违背伦常的火坑里跳……可是,后来,你满了十七岁,做了亲政的女君,九叔便清醒了,我大辰,向来礼仪之邦,我若是拉着阿鸾,往那泥泞中去,你身为这辰国女君,该要如何自处?……所以,九叔后悔了,后悔不该来误你,我终是想让阿鸾这辈子,都能够活得光明而堂皇…… “季亭山对你,用情至深,他自会好好待你,与你恩爱到白头。我找无崖子相过的,阿鸾这一生,长命百岁,儿孙满堂,荣华圆满至极……” 那人说得,莫名的怜爱,却又有无尽的忧伤,言罢,意未尽。竟起身来,敛衣,行君臣之礼:“我在这京中,若是招人嫌,过几日,就请陛下写一封诏书,遣我去北边卫戍吧。北狄表面臣服,实则内乱涌动,不甚安分,我去北边,替陛下守住疆线,可保大辰国土平安。” “……”女皇尚在反应他突来的自行安排。
那人继续潦草几句,做了最后的通牒: “此去北疆,千里之遥,阿鸾无需挂念与召见,我每月往京中寄信,见字如面,便算是以后此生的相见……” 他终是弃了她,且还要远行,且还不打算再回来!不打算再相见! 这哪是什么告诫,分明就是告别! 那精致而喜庆的新娘盛妆,便被她突来涌出的汩汩泪水,冲成了一团花。
第42章 伤着了 伤着哪里了? 妆哭花了, 可以再补。 可是,心若空了,却如有一头饕餮巨兽在不停地啃噬, 怎么补,也补不起来。 手巧的宫女和命妇们, 复又涌进来, 给她洗脸, 重新上妆。却也喜笑颜开地, 看待她那满脸的泪水。 这临到婚时的告诫礼上,新娘子就是该哭。只有那冷情而古怪的新娘,才会在面对父母长辈的告诫之时, 无动于衷,不会掉泪。 所以,倒也没什么不妥。 索性也就没怎么克制, 眼神余光中, 看着那人离去,心头又是一阵空洞洞的难受, 又将那正在补上的妆容给冲花了些。 众人只得重来一次。 于那手忙脚乱的尴尬之中,那些福气的命妇们, 也颇能缓和气氛。有赞叹陛下心纯真挚,叔侄情深的,亦有给她讲些床笫之事的诀窍,以及与夫婿的相处之道的。 只当她毕竟是个少年女儿家, 有着对婚姻生活的恐惧。 说得她倒是扯着嘴皮笑了笑。 便能正常地继续后面的繁复礼仪。 也就像个被无数双手架着走的牵线木偶, 倒也不难。 接下来的新郎催妆,季亭山的诗文才情,写几首催妆诗, 自然是不在话下,博得众彩。可那女皇,似乎也没听清楚,他都写了些什么。 乘车出宫,百姓障车,广撒糖果与铜钱,那仪乐喧嚣,与民同乐的场合上,也是拾的人,比撒的人,更欢腾。 再到黄昏时分的婚仪与大筵,傧相纷纷秉烛,照得幽夜如昼,红毯上行来,足不沾尘,似真似幻。青庐撤帐,洞房交拜,也是依礼完成。 所有的仪程,都是一步不差的严谨,众人相望的庄肃,少了坊间婚礼那种肆无忌惮的热闹,也不曾体会到那种所遇良人,初为新妇的半分甜蜜。 她也不知,为何就成了这样! 饶是天子,却还是咂了满口的情之苦涩。那求而不得,爱而别离的世间无奈,不因她是众星之捧的明月,就有何仁慈的区别。 一日的大婚仪,仿佛一场成年礼。 那巍巍宫殿之上,礼乐暄暄之中,众目睽睽,众手托举,众口铄金,仿佛都是在给她看,那些写在文字典籍上的仪礼规矩,映在世人眼眸中的道德伦理,以及,握在众人掌中的纲常权力。 用一场煊赫之至的婚礼,给她一场深沉至极的规训。 然而,女皇岂是个服软的性子。 等到那所有的仪礼完毕,她就一把一身凤冠霞帔一扯,一扔,掉头就走。 她还就不信这个邪了!十七岁那年,那种命中注定的梦魇困境,她都有办法给走出来,这几年,也没少遇到些难题,她都能一一搞定。那九皇叔,再是坚如磐石,心有重山,也毕竟是血肉之躯,她怎的,就搞不定了?! 季亭山赶紧伸手,在后面一把拉住她,急急地问: “陛下……去哪里?” 不管皇家,还是民间,哪有那入了洞房还要掉头走的新娘? “……”皇甫璎顿了顿,终是想了个温和的理由,诓他,“朕择床,还是回朱华殿睡去吧。” “不可!”季亭山便笑着摇头,温和而坚决,“今夜,陛下必须在这里,过了今夜,想去哪里,都可以……” 女皇新婚合卺,外头各色服侍人等,众目睽睽。而这宫中之事,最易传,风一吹,就长脚。若是女皇陛下刚入洞房,竟转身就走了。传出去,于他,于她,都不好。 皇甫璎垂眸,看着那拉她手臂上的手掌,骨节凸起,看似轻柔,实则坚决。 她想了想,便折回了身。 直直地往那喜床处去,双手双脚爬入帐中,拉开床头抽屉,翻找了几下,果然,给找到一柄碧色翠玉做成的……角先生。 之前,宫中嬷嬷就念叨过,婚房布置,各色房中物事,都得备妥,方是个婚房的样子,至于用不用,那是另一回事。 彼时,就当是个无聊琐事,随风掠耳而过,未曾想,还真能派上用场。 季亭山立在那喜床边上,看着那光景,瞠目结舌,甚至忘记了阻拦。 倾国佳人,终于被他抱进了洞房,然而,这旷世难遇的洞房,也给他遇上了。 红烛摇影下,金钩红帐中,佳人坐在床边,只手撑床,略微仰了身,只手撩裙,持物而入。一红锦喜服,广袖阔裙边,便掩住了那裙下的手。 看不见她在做什么,却知道她在做什么。 烛影红光,映得那女皇的脸,红润而妩媚。那隐隐抽息与痛吟,听起来,亦有些撩。 然而,于他,却是痛。 直到一声难抑的尖尖痛吟过后,女皇坐直了些,拿过枕旁那本就备好的雪白罗帕,包裹着擦拭了,又将那映染红梅的雪帕,朝他递来。 季亭山都不知道,是否应该伸手去接。 “这世间,所有新婚之夜的男子,不都是等着要看这落红吗?外头的彤史女官,明日也是记载这个的。” 女皇咬着牙,抽着气,歪歪斜斜地跳下床上,将那罗帕往他手中塞来,“季亭山,你拿着,算是我与你完了这洞房之礼,全了今夜的颜面,也算是全了我与你的夫妻之情……” 季亭山见她说着就撤手,只能将那罗帕接过来,又怔怔地看着她转身,往外走。 就像是怕他再来拉她一般,直直地走到那珠帘边上,才转过身来,与他说话: “你不用那一脸的惊诧,这罗帕上的东西,亦如今日的所有婚仪,于我,只不过就是一个仪程而已,我不在乎。但是,我这身体,如何才算是洁净,与谁才是欢好,我却是在乎的……” “季亭山,对不起!” 末了,竟是一句怅怅的道歉,说完,便转身,闪出了珠帘。 留下季亭山抓一方红梅雪帕在手,露一脸的苦涩笑意。 他预想过所有的难处,却没有想过,她会如此的绝卓。 绝卓得……心狠手辣。 ∝∝∝ 皇甫璎出了那新婚洞房,就让玄勿去唤龙牙卫,说她要出宫,去燕王府。 她今夜,入了魔怔,再也不想回头。 那玄勿倒是个沉着的人,闻言惊骇,却也照做。且还能替她着想,办得低调而不伸张。毕竟,这女皇陛下在新婚之夜,竟要连夜出宫去,找她皇叔。怎么想,都不合常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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