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承佑十六年,江逾白下放至岭南做知县。岭南之地偏远又经年炎热,难以忍受。历朝历代,不少外地派去的大人没过几年便水土不服,病死在任上。 昔日风光无限的状元郎离京之时,只有寥寥几位翰林院的好友相送。 谢恒临在御花园晒太阳,不知何时起了风,扬起满天杨絮如漫天飞舞的白雪,使他想起了上辈子和江逾白一同度过的不知道多少个冬雪飘飘的日子,也想起了离世的那个冬天。 仿佛记忆越是久远,快乐便会比痛苦更清晰。 有时候他会想起来很多高兴的事,会想去见见江逾白,但幸好每次都忍住。 这次得知江逾白离京,他一边松了口气,因为可以有相当长的日子不必再听到江逾白这个名字了。一边又没办法不担心他,怕他在外面受苦太多,怕他出意外,更怕他回不来……
第4章 五年后,承佑二十一年。宣州大水,民不聊生,数万百姓流离失所。一个个官员派出去又回来,都道是天灾,只能多花些银两救济灾民,等待大雨自动褪去。 谢恒临对着舆图看了三天,向父皇请命,亲下江南。 皇帝起先考虑到安危坚决不准,见太子焦灼,连着几日三番五次请求,总算首肯。 宁如许知道后立马也求着皇帝同意,又回家与父母祖辈大闹了一通,最后背着包袱带着仆人翻墙出来,要陪同谢恒临一道下江南。 路途遥远,水患又刻不容缓,只能命人快马加鞭。纵使太子的轿子极尽奢华,坐上去两天也头昏脑涨。二人一路走一路吐,过了好多天才习惯。 半月后,一行人风尘仆仆到了宣州近邻的楚州城。马车经过之处,灾民沿街都在乞讨,衣不蔽体,骨瘦如柴。更有甚者,抱着娃娃叫卖,大户人家只要给娃娃口吃的,孩子就白白送给人家为奴为仆。 谢恒临命轿子走的慢些,一路也好体察民情。宁如许看着马车外沉默许久,终于忍无可忍跳下车去,要把随身的碎银与铜钱发放给这些灾民。 谢恒临发现他的意图后正要命人拦住他,谁知附近乞讨的百姓反应极快,一拥而上将宁国府的公子团团围住,抢夺起钱袋。 众人为了钱袋厮打起来,宁如许躲闪不及,被人群推搡着倒在了地上。 整个过程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谢恒临忙命侍卫将宁如许救起。到了轿子里,宁如许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好不容易回过神,才发现腰带上的两块玉佩也被人趁乱揪走了。 “霜儿,我的玉佩也丢了,你让人给我寻……”话音未落,宁如许顺着谢恒临的目光看向轿外,吞了口唾沫。 只见附近无数灾民如潮水般涌来,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多的人为了钱袋子打得头破血流,有人拿着锄头,有人拿着长刀,哀鸣声此起彼伏,人群之中有小孩跌倒在地抱着头嚎啕大哭,而父母不知所踪。 “殿下,人太多了,我们控制不住,还是先逃离这里。”护送他的将军飞羽果断道。 “把那个孩子救起来,快把孩子救起来……”眼看有人快要踩到那孩子,谢恒临失声叫道。 有暗卫立马飞身而去,指尖要摸到孩子的一瞬,只听见一声火枪枪响划破长空,众人吓得抱头鼠窜,暗卫抱着孩子往旁边一滚,躲过杂乱脚步。 立马有大批守城士兵赶来,将动乱中心层层包围。 谢恒临仰头去寻开枪之人,只见屋檐上站着的,举着火枪的那人身姿挺拔,气宇不凡,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与威严。而束起的发丝漆黑如墨,垂在白衣上,眉目俊朗,又仿佛只是一介书生。 谢恒临怔了半晌,心跳如擂鼓。 因为那人,正是他千方百计躲了数年的江逾白。 “臣楚州知府江逾白,参见太子殿下。” 平息了城中混乱,一行人进了知府宅邸,江逾白带领几个当地官员跪下行礼。 江逾白不是去岭南了,什么时候成了楚州知府? 谢恒临万没想到在这里会见到他,心里一点准备也没有,只能强装镇定,示意免礼,请他们坐下说话。 一开始几人还拘着,茶盏换了两遍,有耐不住性子的官员开始便叫苦不迭,说宣州那边来的流民愈来愈多,原本尚可安置,现下人已多到无法控制。知府大人带头让官员们出银子每日施粥,还建了暂时遮蔽风雨的棚子,但仍然有心术不正之人干些打家劫舍之事,为祸本地,百姓怨声载道。 谢恒临听着官员七嘴八舌汇报,假意专心,实则实在无法忽视江逾白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江逾白还活着。太好了。这个念头冒出来时,谢恒临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想要江逾白活着,哪怕不属于自己也没关系,不在自己身边也没关系,只要他活着。 无心分辨那目光到底是什么意味,谢恒临只觉心中慌乱。想离开这里。但同时他又不可抑止地想看江逾白,想看看他这些年有多少变化,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下官听闻宣州人畜死伤无数,若是不及时将尸首掩埋,怕是水患尚未平,疫情便起来了。”一个官员摸着胡须唉声叹气。 谢恒临点点头,稳住心神问:“现下宣州水势如何?” “殿下想听真的,还是想听假的?”江逾白手里一把折扇展开又合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谢恒临皱眉。 “殿下有所不知……”旁边一老县官忧心忡忡,颤巍巍道:“宣州知府手眼通天,不是我等敢枉议的……”
“本宫当朝太子,还怕他通天不通天?大人有话不妨直说。”谢恒临冷哼一声,想听听这宣州知府到底怎样为害一方,使得旁人竟如此敢怒不敢言。 谁知这时,江逾白给那老县官使了眼色,对谢恒临道:“殿下一路舟车劳顿,还是先歇息吧。下官命人备了酒菜,还要劳烦殿下移步品尝。” “外头百姓还在忍饥挨饿露宿街头,你身为知府竟有心思吃喝!莫非连江大人也惧怕这位宣州知府?”谢恒临厉声问道。 他说得义正言辞,其实只是平白被江逾白看了一个时辰,看得一股无名火无处发泄。 虽说在座官员连同一旁侍卫丫鬟皆时不时在看他,江逾白不看他才奇怪,可他就是觉得只有那一人目光逼得他坐立难安。 谁知话音刚落,众人皆吓得不敢出声时,他肚子竟“咕”地叫了一声。 宁如许本是犯了错在一旁内疚,听到后没忍住笑出了声。随后屋子里众人面部扭曲。而江逾白用折扇掩住弯起的嘴角,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笑着看他。 “殿下年纪小,不扛饿,还是早些吃饭吧。”一旁的飞羽将军也劝道。谢恒临只好站起身,往饭厅走去。 入了座谢恒临发现这饭菜着实简陋。一大半都是素菜,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菜。不过他与江逾白还有宁如许和飞羽坐的这桌尚有荤腥,旁边两桌其他官员所用餐食,一水儿的素菜。 内侍拿银针试了毒,谢恒临才拿起筷子。 他对菜色没什么要求,吃多了山珍海味吃吃野菜也别有一番风味。 “霜儿你尝尝这个。”宁如许吃着吃着,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这道菜看起来是用谷物的皮搅拌野菜再上锅蒸熟的。一坨放在盘子里,十分朴素,口感却意外的很软和。 吃到半饱,谢恒临摸摸肚子,正要再将筷子伸出去,却见江逾白一直看着他吃,自己没动几下筷子。 谢恒临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上辈子下毒之事仍有些犯怵,开口问:“江大人为何不吃?” “中午吃得晚,现在还不饿。”江逾白答。 谢恒临往外一看,可不是,这离太阳落山都还有一些时间。 ”待会儿下官陪殿下去粥棚看看吧?”江逾白忽然道。 谢恒临点点头,又吃了一筷子野菜。 用罢饭,四人往街上走去。正是伏月里,一路从京城到楚州,谢恒临自觉习惯了炎热,此时原本晴朗的天色看起来阴沉沉,像是要下雨了,街道上无比闷热,如同蒸笼般让谢恒临汗流浃背,有些狼狈。 江逾白展开扇子,帮他扇了起来。 谢恒临先是一愣,周到到他差点以为身边之人是前世那个江逾白了。随后才明白,江大人怕只是想攀附自己,讨好自己,顿时不快起来,冷哼了一声,干脆在旁边小摊上买了三把扇子,递给宁如许和飞羽一人一把。 “大人方才为何阻止那位老者?难道当真是惧怕?”谢恒临自己扇着扇子,他扇得力气大,风把发丝吹得凌乱。 江逾白走在前面引路,侧身说话时微微低着头,胸膛几乎要碰到他身体。谢恒临不合时宜地怀念起江逾白的拥抱来。 “屋子里人多,那老县官一时情急,他若真是说了,难保会招来杀身之祸。” 谢恒临噎了一下。 江逾白继续道:“据说这宣州知府与朝廷重臣来往密切,有数位大官护着,欺上瞒下之事数不胜数。就拿这次水患来说,一是那红山堰粗制滥造,偷工减料,几年来每逢夏季便多次漏水。二是他贿赂朝廷来的巡抚等人,得了拨款无数,却只盖了几间破棚子。” 谢恒临脸色阴沉起来,他就说这事怪异,从舆图上来看,宣州地势虽复杂,却不至于只能束手无策等水患自动过去。 原来是这宣州知府是想靠天灾发财。 一路说着,几人到了粥棚前。 百姓排了四列长队,四个施粥的大汉忙得一头汗。 谢恒临是微服私访,除了几个官员没人认识他。百姓见知府大人过来,纷纷行礼,言辞中尽是感激。 一妇女拿着两只破碗,请盛粥的大汉给她多装一碗,因为同村的小叔子本是逃灾去了方城,今日早上却又赶来楚州,说是因方城无人布粥,县官均对灾民不管不顾,致使饥亡灾民无数,只好又一路跋涉来了楚州。路途遥远,小叔子脚上都是水泡,实在走不过来。 宁如许红着眼睛听着,谢恒临也心酸不已,命飞羽跟着妇人去问问,那男子去的是方城哪个县。 “再多加几处粥棚吧,本宫出银子。遮风避雨的房舍也再多加盖一些。我这就让人回去禀报父皇,再派些人手来。”谢恒临对江逾白说。 “我也还有些银子,回去就给江大人。”宁如许说着,揉了揉鼻子。 江逾白点点头。 “眼下疏浚才是大事。不知宣州现在到底如何……得派人去绘制新的舆图。”谢恒临望着宣州方向,眼中满是忧虑。 “下官这里有三四位绘图之人可用,只是现在城中人口众多,需要留守士兵,随行过去的人手需要从别处抽调,最快也要等两日。”江逾白说。 “飞羽将军手下有三四十人,可够用?”谢恒临问。 “够了。”江逾白总算舒展眉头,脸上带了丝笑意。 “知府大人有话直说便可,局势严肃,本宫又不是不借你,何必如此弯弯绕绕。”谢恒临斜斜看他一眼,抬脚往人群中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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