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育道:“你是太子,不是臣下,皇帝是你的父亲,探望父亲病情还需要什么诏书?他不来就你,你不懂得去就他?把你的功课带到陛下寝殿去,念给他听。” 信州看了沈育一眼。 梁珩先是目瞪口呆,仔细一琢磨,竟觉得此主意十分不错,顿时眉开眼笑:“那你要陪我一起,若是父皇提问,答不出来时你可得救我。” 沈育满口答应,咬着李子,目光越过冰盘与总打量他的信州对上。这个惯来温顺的侍人眼中有某种隐晦的含义,那时沈育尚且不懂。 望都闾巷在北,王宫在南,储宫在王宫的更南边,风水上称为倒骑龙。此类格局历代都极为罕见,之所以这样建造,乃是因为国朝的先祖被塞外鸟夷人打退到涿水以南,偏安一隅,为了警醒子孙后代夺回故土,于是令王城坐南朝北,取名“望都”,是北望故都之意。 沈育从前只在书上读到过王宫章仪,记载其斑斓金碧、崒然峻峙的文赋诗句脍炙人口,章仪宫是南朝威严所在,时人莫不憧憬向往。 高宫室,大苑囿,琉璃瓦,白玉阶。楼阁廊庑绵延不绝,置身于宫道,左右视线皆为高墙所阻,身后是禁中护卫把手的宫门,身前是不知通向何处的石道。 梁珩带着沈育三绕两绕,彻底迷了路。 “半年前我来的时候,”梁珩稀里糊涂地走进死胡同,“这里还没有墙啊。” 他上一次进宫竟然是在半年前……沈育扶额。 巷道侧开一道拱门,门里出来一面白小生,向二人行礼:“殿下,请随臣来。” 这是个阉人,梁珩认得他,据说半年前迷路也是这位宫人领他出来。 “殿下只记得去东市陈玉堂、西市解绫馆的路,十天半月也不见得进宫一趟,当然不识方向了。”宫人打趣太子。 梁珩脾气好得很,呵呵笑道:“父皇不喜见我,我来得勤了岂不是惹他烦。” 宫人领着七拐八绕,走到人多处,放眼望去清一色是白面无须的黄门侍郎,不曾见一位宫女、一个护军。行步在王宫里,仿佛梁珩与沈育才是异类。 到达前殿广场,龙尾道前是一左一右两座阙阁,中间复道相接,绘以五彩覆盖白瓦,华美如飞虹。 走得越近,人便越小,阙台越巍峨高大,令人仰止。 左为天禄,右为凤阙,书中称为龙凤双阙,台阶有数百级,即使身强力壮的青年人徒步上阁,也不禁气喘如牛大汗淋漓。 宫人领二人往凤阙去:“陛下在阁里。” 沈育有些意外,以文神皇帝弱不禁风的身子骨,闲来没事爬阶梯为乐? 很快他就知道了原因——凤阙下停着一架肩舆,梁珩熟稔地往垫子上一坐,两个壮实的黄门就要将他架起来爬台阶。 “欸,”梁珩忙叫停,“叫沈公子自己走上去么?快来个人抬一下。” “不,不用,”沈育一惊,从没得过这种待遇,光是想想都觉得别扭,“我自己走,没事。” 梁珩听他这样说,又从肩舆上下来:“那我陪你一起吧。” “殿下,”宫人劝他,“爬梯子可累着呢!” “无事,我和沈公子活动活动筋骨。”梁珩挥退左右宫人,和沈育迈步往凤阙台上去。 行走在天梯上,台阁遥遥在望,脚下台阶雕刻神兽祥云、文臣武将,拱卫着凤阙里的帝王。 流金铄石的日头鞭打在两人脊背。梁珩爬了一小段就停下来撑着膝头。 “把你的轿子招上来吧。”沈育嘲笑他。 “你……为什么,”梁珩汗流浃背,“不累么?” 沈育面不红气不喘:“背你上去都没问题。” “那你背我。”梁珩马上说,罢了又觉得忒跌份,明明是他自己要陪沈育爬。 沈育友好微笑:“想多了,殿下,好好表现。” 梁珩追着他,只觉沈育的衣襟后摆像只翩飞的蝴蝶总在自己前头撩来撩去,讥诮他的笨拙。 “我陪你……爬了梯子……一会儿见到父皇你可得帮我应付!” 尾音消散在高台流畅的风声里。 走得腿打颤,才终于见到凤阙的飞檐斗拱。 一双绣金皂靴出现在梁珩眼前。看见这双靴子,梁珩才明白沈育说的好好表现是什么意思——这双靴子的主人一直站在高台上注视他们像两只渺小的蚁虫攀登通天之道。 “仇常侍?”梁珩站上高台,腿就发软,沈育神不知鬼不觉地拖一把他后腰。 守候的臣子向梁珩躬身行礼:“太子殿下。” 这也是个宦臣,衣着品阶比沈育见过的所有都更高,戴一顶高帽,生得肩宽腰窄,面容俊朗,然而双眼却狭窄如缝隙,叫人不能窥视他,只得他来窥视人。沈育被那双眯缝眼扫过,忽然一股寒意窜上脊梁。 “下人来报,说殿下又在宫里迷路了。”仇常侍说话用一种不慌不忙、波澜无惊的腔调。 “我来看看父皇,他许久不来考我功课,我怕他身体又不好了,”梁珩摸摸后脑勺,想起来介绍,“这是我伴读,沈先生的公子,沈育。这位是南军骑郎将仇致远。” 他又唤此人作常侍,又说是南军骑郎将。阉人里能统领军队的,沈育所知唯有宫闱内三大权阉,乃是文神皇帝即位之初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车郎将、户郎将、骑郎将,此郎中三将总领南军守卫王城与禁宫,一手遮天不见日月。 汝阳郡天高皇帝远,学子门生偶尔也敢背后说些朝廷是非,谈论起三大权阉,无一例外都是鄙夷与唾弃。
猝不及防见到这位一直被自己非议的真人,沈育僵在原地还没想好怎么回应,仇致远已率先表示了他的不屑一顾——根本没打算搭理沈育。 “殿下莫非在认真读那些无趣无谓的圣贤书?” 仇致远领梁珩往阙阁里去。 “哎呀,我也不想读,”梁珩像好容易找到个知音,抱怨道,“谁叫父皇总催着我呢。” 仇致远为他打开殿门,阴森沉滞的空气流动起来,带着药液与濒死的气味。 “陛下如今可没有这份闲情了,”仇致远说,“殿下请。” 炎炎烈日穿不透遮挡的厚重帘布,殿内阴暗森冷。烛火罩在铜炉内,药壶汩汩作响。 梁珩脚步瑟缩一退,背抵上沈育。前进一步就是森寒地域,背后是沈育灼热的体温。 “请吧。”仇致远语气里含着意味深长的笑,在他们身后将殿门关上。 重重床帏复重重。 五六个小黄门守着药炉煎熬,羽毛扇送起轻风,分开一层又一层帘幕,露出其后巨大床榻上一道横卧的身影。 “陛下,太子来了。” 人影咳嗽一声。 梁珩与沈育行过礼。“父、父皇安好,”梁珩磕磕巴巴,“近日食几箪、饮几许、用何药?” 人影咳嗽两声。 黄门侍郎代答:“食肉糜,饮如常,药依旧。” 梁珩没话说了,沈育捅捅他脊背,逼他走近皇帝榻前。“父皇,我……”梁珩话没出口,皇帝连咳数声,侍药的黄门一拥而上:“殿下,您往外站站。” “啊……”梁珩退也不是,进也不是,怀里揣着他的宝贝文章。 沈育冷眼看着侍人端药入床帏,重重遮挡后皇帝半靠着喝药,没往儿子的方向看一眼。邓飏私下里提起这位皇帝,说他对儿子的态度是“不想学就算了”。 “我还念吗?”梁珩忐忑地回头找沈育。 沈育沉默以对,梁珩忽又说:“念念吧,来都来了……” 他展开誊抄后的绢纸,等到皇帝平复了咳嗽,侍人看上去也没那么忙碌,说道:“沈先生给儿子布置了功课,写孝论,儿子切磋琢磨,有些地方总不能满意,请父皇为儿子指点一二。” 这是沈育教他的,总不能说“我最近功课做得很好,请父亲欣赏欣赏”。 “孝者,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祭如在,祭亲如亲在……” 皇帝又咳起来,裹着浓痰的沙声压过梁珩。侍人穿行在药炉与床榻之间,行走之风刮得梁珩的绢纸婆娑不止。 “孝者无违……” 梁珩停下来。 “退下吧。”皇帝的嗓音如同悬着一根发丝,虚无缥缈。 梁珩恭敬地收起绢纸,行了退礼。
第9章 讥二名 青天白日照得人睁不开眼,殿门在身后吱呀合拢,隔开两个人间。 梁珩的低沉让沈育心生不忍,他现在多少有些理解梁珩对学业不上心的原因了。天下读书人都可以一朝金榜提名闻达海内,只有梁珩什么也得不到,不用考取功名,也没有人会称赞他。 高台风声飒飒,仇致远不知去了哪里,放眼空阔无人。 梁珩发呆站了片刻,回头对沈育说:“亏我陪你爬了那么久梯子,最后也没派上用场。” 沈育:“…………” 这小子满脸真诚的遗憾,半点不见落魄消沉,脑子里想的和沈育完全是两个方向。心大到这地步,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说用不着来这一趟吧,”梁珩还挺佩服自己的预见,“我父一年到头都病恹恹的,他不喜欢见人,也不喜欢别人拿无聊的事烦他。” 仇致远陪着一人远远走上高台。 梁珩见了,跳将起来:“舅舅!” 那人发束黄冠,紫绶挂身,品阶比仇致远还高,正是宰相段博腴。 段相年过半百,保养得宜,气度儒雅。和宫里阴沉的皇帝、宦侍不同,段相面带微笑,如和风细雨令人见之即心旷神怡。少年时想必也同儿子段延陵一般风流倜傥、俊朗无俦。 “殿下,”段相笑问,“难得您来探望陛下。” 梁珩问:“舅舅怎么也来了?” “今日有事与陛下相商,”段相看见沈育,也不知是文人相识还是得了仇致远口风,“这位想必就是汝阳沈师那位文名斐然的公子吧?听闻最近在陪殿下念书?” “见过丞相。” 对这位白手起家的文人丞相,沈育还是很敬佩的。 “读书很好啊,”段相语重心长地拍拍梁珩肩膀,“世上什么东西都会失去,只有读的书是别人夺不走的。” “陛下等候多时了,丞相请吧。”仇致远提醒。 沈育目送两人进殿,心中疑虑。皇帝等候段相多时,却不舍分一星半点时间给亲儿子。还是说,两人要商量的事不能有梁珩在场? “喂,沈育,”梁珩叫他,“你想去我母亲那里转转么?” 沈育:“?” 梁珩眉飞色舞,忽然来了兴致:“舅舅进宫,延陵肯定也跟着来了,每次都这样,他们会去母亲那里待上一会儿。我们去找延陵玩!” 他根本也不是想找母亲,而是想找段延陵罢了。 皇帝居住朝政的章仪宫与后妃居住的桂宫,中间由飞架的复道虹桥相连,跨越与直城门相通的大街,进入另一方宫墙围砌的天地。 飞花烟柳,丘池石滩,花雉绿凫,美轮美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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