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比那些喜欢钻巷探楼的,今朝睡醒,明朝就散。”段延祐摇摇头。众人皆知他是遗憾家里那位不着四六、成天睡花楼的大哥,都报以善意微笑。 “沈公子呢?”段延祐又问,“如今陪太子读书,将来食君之禄,想必也能忠君之事。” 这都问到七八年后的规划了,沈育哪想得这么远,只说随缘。实际上沈家一脉单传,还没出过官老爷。 聊过几句,在书肆门口分别。段延祐忽然道:“小崔先生买了这多书,一人搬回去可方便?我的小厮或可以借你一用。” 崔季确实怀中抱着一摞,闻言一愣,看看段延祐。不知怎的,沈育直觉他神色中有一丝惊疑不定。 书肆门前的小童听了主人的话,迎上前,下巴长了颗痦子。 “不……不用。”崔季谢绝。 段延祐点点头,便转身进了书肆。 “你认识段二公子?” 走在西市街道上,邓飏好奇询问。 “那可是个神秘人物,”邓飏说,“我在王城十多年,连皇帝皇后也见过,却不曾见过这位二公子。藏得深着呢。” “唔,”崔季说,“以前我爹在储宫教书的时候,见过一面。二公子过目不忘,我没想到他还记得我。” 沈育便也点头:“我也没想到他能记得我。” “此人气度不凡,比起他家兄长,倒更像个人物。”宋均佩服地说。 从西市出来,走在驰道边,两旁栽满绿树红花。行人络绎不绝,推挤簇拥,枝头摇落花叶,落在宋均肩头。 宋均:“什么味道?好香啊。” 沈育捻起他肩头米粒大小的黄花,桂花初绽,零星藏在绿叶底。 桂花开,桂月到,众人这才有了暑日即将结束的感觉。片刻前段延祐告诉他们的一个消息仿佛送来一阵金风,为望都城带来久违的清凉—— 出暑入秋,天下第一等的节日,是文神皇帝的寿辰。 秋冬为阴,主刑杀,行刀兵之事。生在秋冬之际,八字重戾,无怪乎文神皇帝命途多舛。 很快沈育也有了整座王城都要为皇帝庆生的实感。 某天开始,城中出现了巡防的南军,提早为寿宴排除隐患。东西市生意也不好好做了,商贩都不屑揽客,懒洋洋坐等寿宴当天皇帝发来与民同乐的喜钱。 就连梁珩也不好好上课了。他找到了新的事做。 “纯金的立碑,多气派!” 湖心亭,梁珩又和他的两个好兄弟聚头讨论送什么给皇帝做寿辰礼。初秋尚有散不尽的暑气,湖上待着凉快许多。 沈育被迫听三人瞎扯,内心对他们提出的各种意见腹诽了无数遍。 预备打造纯金立碑的二愣子,名叫连轸,乃是太尉连璧独子,家业之大够他两世坐吃山空,钱多烧包的典型。 另一人自然是与梁珩形影不离的段延陵。段大公子的亲弟弟想必不能是段延祐,应当是太子珩。 “你懂个屁,”段延陵骂道,“金子多俗气,仔细你往宴席上一亮,闪瞎了各位大人的贵眼,回去被你爹打得屁股开花。应该做玉的啊,玉的!小爷正得了块整的蓝田玉,回头找巧手工匠雕了,再请人做篇歌功颂德的妙文章,刻在玉碑上。那才叫个奇货可居!” 他眼珠一转,冲沈育吹声口哨:“陪读,听说你文章写得好,不如你来做一篇?看看是你文章更好,还是小爷我的蓝田玉更妙。” 沈育都懒得敷衍他,评价了一个字——“俗”。 肚子里还有三个字,俗透顶。 段延陵勃然大怒:“你小子真敢说!把你拖去黑市卖了也买不起小爷的玉碑!” 梁珩只得又劝架:“行了嘛,本来就是讨论,大家各抒己见也很好呀。” 只要段延陵靠近沈育一丈以内,就会激发他的某种胜负欲。也就梁珩喜欢人多热闹,非得把众人凑一块儿。 “你来说一个。”段延陵喂给梁珩一颗脆枣。沈育垂下眼。 “嗯……”梁珩说,“金子做的走马灯!” 仿佛什么市井小玩意儿用金子重塑一番,都能登上帝王宴会。 “说了不要金子!”段延陵道,“换一个换一个。” 梁珩又说:“那用蓝田玉做一个走马灯!” 沈育笑了一声。 连自己人都嫌弃。段延陵长叹道:“我回头再给你想想,今儿就散了得了。” 钱多的连轸拍胸脯给梁珩保证,天下没有金子解决不了的事——除了不能直接用金子做东西送人——一定在寿辰前给梁珩物色到合适的礼品。 送走两个不中用的好友,梁珩托腮叹气。 沈育好在没有这些烦恼,怡然自得地吃入秋以来第一批脆枣子,送到储宫来的,都符合梁珩的口味,甜得腻人。 梁珩瞅瞅他:“沈育,你说我们俗,你有什么好的想法吗?” 沈育说:“没有。” 梁珩:“……” 想当然耳,沈家一没钱二没势,三没恭维逢迎的经验,他还真不知道皇帝寿辰适合送些什么。 以前学塾门生过生辰,如能得沈公一幅字、一句耳提面命,就已喜不自胜。然而如用这些东西去敷衍皇帝,那只能轮到沈公惶恐不自胜了。 谁都帮不上忙,梁珩一阵沉吟,一阵叹气,磨得沈育耳朵都要破了,只得也帮他回忆回忆。 “从前我父亲的寿辰,别人都送写古玩字画、笔墨纸砚之类,还有送石头的,想必陛下也瞧不上。” 梁珩讶然道:“送石头?怎么还有送石头的呢?” 当然有,一些形状尤为奇巧玲珑的湖石,甚至还是有识者争相推崇的珍宝。不过送给沈矜的石头又有所不同。 “只是一块普通的山石,”沈育说,“汝阳郡毗邻嶂山,住在山里的一位朋友,曾在山里湖泊中发现一小块晶莹剔透的宝石,他潜入湖底欲打捞,却发现宝石嵌在一方巨大的湖石里。他怀疑石皮下是一块大宝石,想要切开打磨,找人鉴定,却是谁也不敢肯定石头内部宝石的大小,若是一刀不慎,宝石就切废了。此人不愿暴殄天物,甚至宁愿放弃切磋,就让湖石保持原状。后来他将湖石送与我父亲做寿辰礼,丑石粗糙无比,只有中央一点眼睛大小的宝石面。那人说,真才实学不露白,而于言行中表露一角,真君子不外如是。” 梁珩听得感佩,频频点头,复又想到好东西都是人家送的,自己什么也拿不出手,又觉得沮丧。 沈育见他这副模样,鬼使神差,说道:“此石既可谓君子才学不露白,其实,也莫若说是‘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第11章 山神眼 出门时,天色尚早,宋均端一碗菜粥坐在穿堂门槛上吸溜,仪态毫不讲究。沈育穿戴整齐,从他头顶跨过,回头问道:“家里那尊石头还在吧?” 宋均:“什么石头?” “有一年我爹过寿,董先生从嶂山挖来送他的。” “哦……”宋均翻着眼球回忆,“应该在吧,好像用来压西院那口废井了,反正也没人在意,怎么了?” “没怎么,”沈育摸摸鼻子,有点心虚,“我去储宫了。” 他也搞不懂自己是怎么想的,梁珩要给皇帝老子送寿辰礼,他为什么要把自家老爹的东西拿给梁珩参考? 北闾里出来,经过宽阔的驰道,左边是南闾里,右边是西闾里。望都百事通邓飏给他们解释过这个布局,南闾为贵,住着宅门可以开向大街的高官,西闾为显,住着屋檐可以飞进宫墙的贵人。 这样的贵人只有三个,即是郎中三将。 把守西闾坊门的都是南军精英,披坚执锐,轮班巡防。 沈育来到望都城有一段时日了,每次从西闾里经过,都为这阵仗哑然,连王城百姓送此经过,也不敢抬头东张西望。 西闾里靠近章仪宫后墙的巷道口甚至都守着两个士兵。 那巷子又黑又窄,约莫是个排水沟,沈育瞥过一眼,忽然觉得巷里似乎有人影活动。 他站得远,所幸眼神尖,瞧着那两人影一道高、一道略矮,贴面凑在一起,像在说什么私话。 待了一时半刻,两人走出来,天光一照,高的那个是仇致远,稍矮的是信州。仇致远依旧作高帽垂绦打扮,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挂着叫人看不分明的笑容。 信州俯首帖耳,听他嘱咐,末了一个往章仪宫,另一个往储宫去。 沈育远远站着看得一清二楚。信州虽侍奉储宫,论起所属,却是身为中常侍的仇致远的部下。汇报工作本是寻常,沈育只是有点心寒。 差点被梁珩一口闷了的奉师茶,泼到地上也只剩一滩浓痰。 配殿书房,沈矜已先到了,正与梁珩话闲。 “嶂山是个什么好地方,还能挖出宝石美玉来吗?” 梁珩大约已把沈育出卖了,沈矜呵呵笑道:“殿下别听那小子吹嘘。嶂山若是有玉脉,朝廷早就掘地三尺了。那湖泊不过是我老友的后院澡堂子,泡水久了,偶尔发现一块,却是再找不出第二块来了。” “啊……”梁珩垂头丧气。 他还真被沈育唬住了,也想给皇帝爹找一块“国之利器不可示于人”的石眼。 沈育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走进书房,得了他爹一记眼风,意思是“你小子嘴上真是没把门儿”。 见了沈育,梁珩已很自觉了,往几案边上一挪,让出位置,等沈育坐过来,方便上课给他抄批注、递答案。 沈育却不敢了,沈矜笑盈盈瞧着他,等他规规矩矩去自己案后入座。 “你过来呀。”梁珩上手拽他袖子,直接把人拉过来。 “殿下,”沈矜慢条斯理地说,“虽然嶂山没有第二块石眼,但若你能到陛下寿辰为止,好好读书,认真听学,我就把自家那块石眼送予你如何?” 梁珩瞠目结舌,手上一松,沈育的袖子就掉了。 “真、真的吗?” 沈矜道:“那石头,我那老友称呼为山神眼,可是嶂山独一无二之宝。” 沈育凭肘扶额,不忍见梁珩被老爹忽悠得团团转的傻样。 一天结束,沈育还要陪梁珩温习所学,真是太子宫中百年不见的奇景。信州体贴太子用功,备好糕点、水果,送进书房。 梁珩嫌他惹自己分神,信州温顺道:“殿下,身体要紧,学了一天了,不妨稍作歇息。” 信州说起来也是与崔季同辈的青年,却因为常年在宫闱活动,气质低沉压抑,他与梁珩说话时十分温柔,沈育却知道背着梁珩给沈矜准备污秽茶水的就是他。 “不必,”梁珩笑道,“赏给你吃。” 对待兄长一般的亲近。 “是。”信州也露出笑容。仆人做到这份上,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沈育从他脸上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心虚与伪装。 梁珩这个傻子,用紫毫舔了墨汁,在麻纸上抄写《少仪》。
“为什么你的字能写得这么笔挺?”梁珩对着沈育的字比照自己的。他的字也不丑,只是一笔一划总是软趴趴,没什么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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