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绍卿倒是快忘记宋景仪病怏怏的样子了,记得以前宋景仪病起来,十天半个月都好不了,不由担心,这宋景仪莫不是在军中只是虚练了几个把式,身体还是原来那般不顶用的? 叶铭修进得绮园来,本想来道贺一声敬一杯酒,毕竟自己就这么一个弟弟,不露个面到底是说不过去的。 没想到第一个撞见的,是扶着假山吐得撕心裂肺的宋景仪。 “景仪?”叶铭修看宋景仪就要往前栽,连忙拉住他后背将他扶住。 “将军……”宋景仪有些难堪,捂着嘴巴低声道。 “才这么会就喝成这样了?”叶铭修挑眉有些恼怒,“那小子是越发无法无天了!” “不是……唔……”宋景仪扯住他,喉头又是一阵恶心,他弯下腰又呕不出什么来,呛得眼里泛泪,背上冷汗涔涔。 叶铭修看他脸色惨白,分明不是醉酒的样子,明白过来,忧心道,“身上哪里不好,叫个大夫过来?” 宋景仪两腿发虚,只得倚着叶铭修,他近日精神确实不好,只道是春懒,却没料到现在这境况,他并不想在叶绍卿府中寻医候诊,扫了大家兴致不说,他和叶绍卿道不明的牵扯,不用再多一事平添尴尬。 “不必,劳烦将军替我向绍卿支会一声,我身体不适先告辞了。” “你这样如何能走的?”叶铭修自然不会任他走,牢牢握着他肩膀,“要走也备个轿……” 叶铭修没说完,宋景仪整个人竟然又软软地往前倒下去,叶铭修赶紧伸手一捞,把他提起来,见宋景仪双目紧闭,已是晕了过去,他干脆弯腰把人横抱起来往园外走。 怀中的宋景仪分量倒是不轻,想起他当年刚入军中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叶绍卿还颇有感慨,七年,终究还是撑下来了。从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到仗剑骑马杀敌的将军,宋景仪吃了多少苦,他是看在眼里的。而宋景仪为什么吃这份苦,他也是明在心里的。 宋景仪的双手放在身前,压着小腹。这是他昏迷前最后的姿势。 叶铭修低头看着他的双手,忽然停下脚步。 “大哥?” 叶绍卿正跑下桥来,远远看见,喊住了他。 叶铭修转过身,叶绍卿就看见了他怀里的宋景仪。 叶绍卿立在原地,眉头轻轻蹙起。 因为他看到叶铭修那一瞬的眼神,是惊慌和错愕,然后是浓浓的担忧。 “叫大夫了?”叶绍卿一路跟着叶铭修进了房内,看着被安置在床上的宋景仪。 宋景仪嘴唇透着淡淡苍白,衣发散乱。 叶铭修招了婢女服侍宋景仪,转头道,“居安片刻就到。” 叶绍卿听得这个名字,当即蹙了蹙眉,很快笑道,“那便好。” 王居安家世代从医,从祖辈起就入叶家门下,半友半仆,王居安自小便是叶铭修伴读,叶铭修拜将军后,王居安便做了幕僚,每次叶铭修出征都随行,最为叶铭修信任。 王居安系钱塘人士,此次叶铭修归京,他便半道离了队伍先行归家省亲,几日前回的金陵。 叶铭修对王居安之看重,即便是叶绍卿,对着王居安都要恭恭敬敬唤一声“居安哥哥”。当然,那也是小时候的事,现在叶绍卿可是叫不出来的。 重要的是,宋景仪这一病,叶铭修招的是王居安。 这也太过珍惜了些。 叶铭修见叶绍卿站着不挪步,朝他摆摆手,“宾客们还在映芳亭,你这个主人也该回去招呼才对。” “景仪这番模样,我也应当作陪。”叶绍卿心中憋闷,总觉不喜让宋景仪和叶铭修共处一室。 “若是要散宴,便也该送客。”叶铭修扫他一眼,眼神些许冷淡,“且先去吧。” 叶绍卿见无可反驳,低头应了。 正巧,王居安提着医箱到了。 叶绍卿作了个揖,笑吟吟道,“居安兄。” “阿临,”王居安居然也就受了他这个礼,拍拍他肩膀,“一会我也给你把把脉?” 王居安生得白净微胖,明明与叶铭修一般年纪,愣是凭脸上那点嫩肉凭空减去了好些岁数,一眼看去比叶绍卿还年幼些,这么眯眼笑起来,三分憨态可掬七分医者慈目,叫人一点脾气也没有。 叶绍卿只有摇头赔笑。 “居安。”叶铭修招招手。 “将军。”王居安到了床边,先与叶铭修行了礼,方执了宋景仪的手搭脉。 叶绍卿默默走回几步。 王居安很快收回手,先望向叶铭修,再转头笑看叶绍卿一眼,“所谓食气入胃,散精于肝,上输于脾,脾气散精,上归于肺……” “到底如何?”叶绍卿翻了个白眼,打断道。 “春浓日暖,脾胃不调罢了,无碍。”王居安走回桌边,开始写方子。 “那怎的还会晕了?”叶绍卿跟着他,不解道。 “宋将军怕是公务繁忙了些,思虑甚多,”王居安边写边掉书袋,“郁者结聚不得发越也,当升者不得升,当降者不得降,当化者不得化,此为传化失常,六郁之病见矣。” 叶绍卿倒是不语了。 思虑过甚。 宋景仪思什么,他自然是明白的。 “既然无碍,你先去送客吧。”叶铭修脸色看上去缓和了些。 叶绍卿见王居安还在慢条斯理地写方子,便点头先去了。 待叶绍卿拢了门,叶铭修挥手遣走了站在角落的几个婢女。
王居安放下笔,转向叶铭修,脸上已无了那种温吞笑意。 叶铭修见他这种表情,叹了口气,“可是我想的那般?” “按之流利,圆滑如按滚珠,都毋须多思,”王居安也是一样叹气,“将军啊,你带他归京,怕是大错了。” “父亲嘱托,要我护他周全,”叶铭修看着宋景仪,“边境凶险,他这不要命的冲锋架势……” 他站起来走到王居安身边,“我原想叫他见一见阿临,好压一压他那份了无牵挂的心思,没想到陛下竟把他留京了……” 王居安轻声道,“陛下怕是心中早已有数。” 叶铭修许久没有讲话,只是沉默地看着王居安桌上写了一半的方子。 “……写的什么?” “将军要我写什么?” 叶铭修哼笑,朝他佯怒地望去,“何时学的朝堂里圆滑推诿这一套了?” “居安愚钝。”王居安忙伏下身去。 叶铭修摇头,又是一笑,复又沉默起来。 “……不该留,”叶铭修皱眉低声道,见王居安小心翼翼的瞧他,继续道,“然依阿临这脾性,怕是这辈子难有子嗣。” “将军……” “我终归是无权决定去留,”叶铭修回头望向宋景仪,“便由他罢。” 王居安忙道,“可……” “我不便与他说,”叶铭修盯着王居安,“你待他醒,好好说与他。” 王居安听得他把那“好好”二字加了重音,明白过来,转了一圈,叶铭修仍是把刀子塞进自己手里了。 “……若是我嘴拙呢?”王居安扯扯嘴角,无奈道。 “……终是各自造化。”叶铭修拍拍他后背,轻声道,“若是将来……我为人臣,终究是要忠于君的。” 王居安心头长叹,撇过头,只瞧见叶铭修嘴角一丝苦涩。 宋景仪醒来时看见的便是王居安坐在床边低头仔细地剥着枇杷。 “先生?” 王居安少时与叶铭修同进同出,又随军常驻渝西,宋景仪自然是与他相识的。 “醒了?”王居安把果子递过来,“吃不?” 他的手指也是圆润白皙,捏着那浅黄果肉,宋景仪本想婉拒,这么一看,便觉干渴,于是道谢接了。 时节还早,枇杷并不是太甜,那股酸意却将胃里头的厌烦给压了下去,宋景仪待头脑清明了些,转头四顾,发觉房内连个婢女也没有。 “大将军同阿临去送客了。”王居安取了帕子擦手,微笑道。 半倚的姿势让宋景仪觉得腰腹酸沉,他撑了撑身体,皱眉道,“可是我的身体……” 王居安把他摁回床里,“可觉得腹痛?” 宋景仪摇头,“你就直截讲吧。” 王居安收起笑容,瞟了眼门,“是我支开了大将军。” “先父曾与我讲过,他游至婺源时,接诊过一个病人,那人腹大如鼓绞痛不已,数个时辰后诞下一个婴孩,”王居安看向宋景仪,停了一停,方才继续道,“叫人惊诧的是,那位病人是名男子。” 宋景仪手上一颤,枇杷就落了下去,王居安仿佛早已料到,摊掌接住,用帕子裹了。 宋景仪攥紧手指,苍白着脸道,“先生莫要玩笑。” 王居安伸出三根手指,“你腹中胎儿,近三个月了。” 怡香园珠帘暖香,抑或是梅岗芳草彩霞。 一晌贪欢,珠胎暗结。 ……是叶绍卿的孩子。 宋景仪怔愣许久。他眉头轻蹙,眼眸低垂,似有薄烟笼了那清淡容颜,表情不甚清楚。 半晌,他将手移至腹上,轻轻拢住。 王居安见他动作,咳嗽一声,“景仪,你可视我做半个兄长?” 宋景仪抬头,“自然。” 王居安背起手,正色道,“为医,我须同你讲明厉害,男人产子自然有违天道,凶险异常,方才说的那个男人,孩子落生,他却流血不止终是归去了。” 王居安神色放缓,几分恳切道,“为兄,我便是对你存了分私心,我替你隐瞒此事,便是想你我暗地里将……此事了了,”他叹了口气,“你位右骁卫将军,本还未在朝中立稳根基,又原是大将军副官,这……若传出蛛丝马迹去,定要被人闲言碎语,对你和大将军都……” 见宋景仪低颔不语,王居安咬咬牙,探过身轻声道,“倘若这些另的都不提,我只想问你,孩子的另一个父亲,心意可也如你一般?” 这话抛掷出去,宋景仪终于呼吸一乱。 “……容我……好生想想。”宋景仪掀开被子。 “我三日后来你府上。”王居安伸手扶了他一把,语气隐隐强硬。 宋景仪抽回手来,无声地行了个礼。 待宋景仪出门去,叶铭修从那头紫檀雕花临赋围屏后边走出来,走到桌边,倒了杯茶寒着脸饮下。 “可叫人送了?”王居安回想宋景仪那脸色,忧心道。 “已备了轿。”叶铭修将那茶杯捏在指间。 “你可都听到的,”王居安搓搓手,无奈道,“我真是言无不尽了。” 叶铭修看了他一眼,“他对阿临心思太深,怕是说不动他。” 他将茶杯摁回桌上,发出响亮的“咔哒”一声。 “我不好与那边说话,便只能在这边唱个白脸了。” 叶绍卿送完罗仲清几人,再回这边来,却只见叶铭修坐在房中,而后头床上空空如也。 “景仪呢?” “醒了,便说先回府了。” 叶绍卿愣了愣,料想这是宋景仪的脾气会做出来的事,“那我让阿柒备点东西,明儿去看看他。”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38 首页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