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绍卿抬手攥住宋景仪的衣襟,将他拉下来去覆他的唇。待他吻上那片微凉的嘴唇,叶绍卿才明白过来方才心中淌过的那种酸涩是什么,竟然是疼惜与懊悔。 然而宋景仪却是撑住桌子飞快地往后挣开了。 宋景仪从未拒绝过他的亲吻。 叶绍卿想也没想欺身而上,双手往宋景仪脖颈里圈去,宋景仪抵住他胸口,生生把他按坐回去,冷淡道,“叶大人自重。” “景仪……” “你若想泻火,便找旁的人去吧,”宋景仪轻轻拧着眉毛,顿了顿,将手从叶绍卿胸口收回去,低声道,“那桩事,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再做不得了。” 叶绍卿一句话都还未说出口,便被宋景仪堵了个严实,那点柔情被捻了个粉碎,更是心惊自己这分无端由的心思,便要千方百计掩饰一番,脱口的就是恼怒猜忌的诘问,“是觉得比不上我大哥?” 宋景仪没料到叶绍卿会说出这般无耻的话来,当即都没反应过来,只是愣了。 叶绍卿说完便悔了,张嘴却无从补救,而此时宋景仪已醒转过来,转身几步走到门口,啪地将门推开,背对着他默然不语。 这是闯了大祸了。 叶绍卿咬牙,盯了他半晌,良多滋味哽在喉头,终是无法,站起来匆忙走了。 宋景仪撑到门上,另一只低垂的手摁到小腹上。 方才不备,被叶绍卿那一扯,腹里便有些隐隐作疼,他心里慌张怕被叶绍卿瞧出些什么,也是顾忌叶绍卿没个轻重,所以才推开了他。然而叶绍卿再度贴近时,宋景仪才嗅出他身上那种熟悉的香味。 苏和。怡香园玉龄房中的味道。 低头,叶绍卿腰间玉佩竟只是光秃一片。 美玉彰品性,缨络缠情思。 再等叶绍卿说出最后那句话时,宋景仪已然怒尽,空余冷清。 “……将军?”安宁忐忑地走近来,他一直在院外守着,见叶绍卿铁青着脸离去,心里惶恐。 “准备热水,我想歇下了。”宋景仪已经走回桌边,慢慢坐在。 “是,”安宁瞧见桌上的药碗,“这药凉了,我去热热……” “倒了吧。” “可是王先生……” “倒了。”宋景仪冷声道。 安宁忙闭了嘴,端起药碗。 宋景仪看了眼那浓稠的药汁,别过头去。 那是碗堕胎药。 不曾料到叶绍卿会突然造访,还戏言不要他喝药。 阴差阳错,算是天意也未可知。 他这七年,茕茕孑立,如今,盼能与之彼此相依吧。 庆元殿。 今儿个宋景仪终于上朝了。 他穿着绯色三寸团花公服,乌帽挽发,那张面孔清和秀雅,站在那武官列里,端的是打眼又违和。 艳色的袍子却映得他面色越发苍白,这么些日子不见,人没养出点好气色来,倒反是愈加憔悴清瘦了。 王居安是干什么吃的? 叶绍卿腹诽。 那日叶绍卿无心拨了最拨不得的那条弦,毁了整支似是而非的曲子,此后他再上将军府,竟是被生生拒在门外。 少时起,宋景仪心胸便算不上宽广,如今这不依不饶的脾气倒是一点没变。但毕竟是自己说得着实太混账了些,也怨不得宋景仪久怒难消。 今日好不容易打了照面,叶绍卿是打定主意要讲和的。 方下了朝,文武百官三两成群往殿外走。 叶绍卿赶紧就循着宋景仪的脚步跟了上去。宋景仪走得很快,但他身材高挑,在人群中是怎样也跟不丢的。他一只手拢在身前,脚步却有些虚浮,叶绍卿竟有种感觉,他走得这样快,是不是本就因为站不住了? 仿佛是正巧应了他的猜想似的,宋景仪倏地停了脚步,身子微微斜仄,叶绍卿心里咦了一声,正想小跑几步,却见一人似是不经意地在宋景仪另一侧停住脚步,不着痕迹地扶了他一把。 叶铭修虚握着宋景仪的小臂,侧过头似乎在与他说话。二人速度不减,继续往阶下而去。从背后望去,只是大将军与昔日副官交谈同行罢了。 叶绍卿拧起眉毛,待他出了大殿,那二人堪堪过了云龙陛石,却不是随着大流,而是拐入了侧边的长廊。 叶绍卿越发看不明白,沉了脸色,刚想继续追,却听见身后徐朗的唤声,“叶大人,叶大人留步!” 叶绍卿当即咬牙停住了脚步。 若是旁的人,叶绍卿必然要装聋作哑蒙混过去的,但是徐朗是不行的。徐朗的话,便是那人的令。 徐朗小跑着到了叶绍卿身边,抬手擦了擦额上并不存在的汗,笑道,“叶大人今儿怎么这么着急,一晃眼就没了影子。” “徐公公有何指教?”叶绍卿心里不悦,语气便颇有些阴阳怪气。 徐朗见他回了这么一句,愣着往阶下看去,似乎在找什么,叶绍卿不耐打断,“快说吧。” 徐朗这才行了礼,凑过来低声道,“陛下在翊林阁。” 叶绍卿摩挲着白玉栏杆,漫不经心道,“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徐朗见他低着眼眸,无甚积极的模样,沉吟片刻,恭敬道,“大人请。” 翊林阁工事将竣,已有了七分模样,单檐四角攒尖,雕甍绣槛,阁顶四面镶嵌游龙浮雕,涂的金色底漆,日光下越显夺目气派。 皇帝正抬头看那未完的浮雕,他还穿着早朝的龙袍,只不过卸了金冠,只余支嵌珠金簪,面容清皎,高华不减。 “漆味还浓,陛下为何不传臣去御书房?”叶绍卿上前行礼。 皇帝收回目光,看向他,微微一笑,“看看你这屋子什么样了。” “哪里是臣的屋子,”叶绍卿做出惶恐的表情,“陛下莫要折煞微臣了。” 皇帝笑意淡了淡,自从那日御书房内叶绍卿一通放肆,他做的无事人的模样,而叶绍卿,倒是越发恭敬端正起来。 皇帝冲他招招手,“日头大,站过来。” 叶绍卿在原地站了片刻,终于还是站到华盖底下,与皇帝贴肩而立。皇帝身上沉稳疏淡的龙脑香气传来,叶绍卿转头,皇帝也是偏头温和地扫他一眼,寻常而不失亲昵的眼神,如同他们无数次对视的那样。 叶绍卿心头一软,几番无奈滋味泛上来,放下架子,倚到身后的栏杆上,“陛下想谈什么?” 徐朗已经带着宫女走远去。 “沈尚书家的小儿子,可是刚及了冠?” 明知故问。 “慧三儿?”叶绍卿看向皇帝,挑眉,“不错。” “可有意中人否?”皇帝接着又问了一句。 “他?他个小屁孩子懂什么。”叶绍卿嗤笑,随即想到什么,正色道,“陛下问这个是……?” 皇帝手按到栏上,笑起来,“灵昌刚满十六,老问朕沈家小哥哥何时再入宫来。” 叶绍卿站直了身体,“陛下这红娘可做得乐此不疲啊。” 皇帝见他眼里笑意并不真切,拍了拍掌下的白玉石,问道,“皇家的公主难道还配不上他一个沈家三少?” “臣当然没那个意思,”叶绍卿哈哈笑了几声,“慧三儿还是懵懂顽劣的年纪,公主许了她,可太委屈了。” 皇帝此举为何,叶绍卿心里明白的很。 重整朝堂,打下几个如李斐之流,必然还要扶植拉拢另的人。叶家本是数代忠诚良将,无奈叶靖亭殒身护主,剩下叶铭修和叶绍卿太过年轻,功勋有之,威望难立。放眼朝中老臣,除了瑞亲王的势力,眼下最值得讨好的便是沈康衡。这灵昌公主是安王之乱幸存的公主,也是宫中唯一适嫁的公主,而沈寄望也是沈尚书最疼爱的小儿子,这亲一联,的确是件皆大欢喜的事。 若是嫁别人,叶绍卿是举着双手连声称好的。只是放在在沈寄望身上,叶绍卿倒是十分不情愿。他待沈寄望如亲弟,沈寄望不谙世事,纯真无邪,每见着他,叶绍卿便觉着心里坦然欣慰,至少还有这么一个人,毋须理会那些龌龊权谋,自己对着他说话时,便也可放下所有顾忌伪装,坦荡荡做个纨绔叶临。 只不愿他卷入这权贵斗争之中。 况且,还有一人,怕是更要一万分的不情愿的。 但天底下帝王都是一个模样,他这话问出来了,只是让你知晓他的用意,并不是要来听你愿不愿意的。虽然叶绍卿平日里可以辩驳一二,但这沈尚书家,嫡出的前两位公子都已成亲,让一位公主做妾,自然是说不过去的。纵使叶绍卿想辩,一时也无借口。 “……让二人见见也好,这事急不得。”叶绍卿叹了口气,拖延道。 “嗯,朕倒是觉得此事再好不过了,”皇帝点头,“怕是他二人见了面欢喜得很。” 叶绍卿扯扯嘴皮,笑着附和。 “还有一事,”皇帝伸手轻拍叶绍卿背后,帮他把在栏上蹭到的灰尘掸去,“待这翊林阁建成,我已相中一人邀入阁中。” “真假?”叶绍卿侧过身体,有些满足地看皇帝替自己做这些,“我倒要看看何人如此厉害,能得陛下亲自举荐?” “张赞。”皇帝不徐不疾地吐出这个名字。 叶绍卿僵立。 张卓然之才情,当然不局于山水丹青。只是他胸无朝堂,无心入仕,当是一避世隐士。想不到皇帝竟也看出张赞不是常人,想要他为自己所用。 而叶绍卿也恍然大悟,皇帝要把灵昌许给沈寄望,不单单是想要拉拢沈康衡。 他要留住张卓然。 叶铭修几乎是拖拽着宋景仪一路进了无人的侧廊,宋景仪推开叶铭修,扶着廊柱呕吐起来。 叶铭修侧身挡住他,四顾确认无人靠近。 宋景仪呕得呛咳连连,半天也直不起身来。 “既然身子未好,何必强撑着上朝。”叶铭修也不扶他,只是递了帕子过去。 宋景仪停了半晌,仿佛在积攒力气,慢慢撑起来靠到柱上,接过叶铭修手中的帕子按住嘴角,“将军早就知晓,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叶铭修蹙眉看了他一眼。 宋景仪面无血色,只一双柳眸清明无波。他盯着叶铭修,毫无惧意,甚至有几分执拗和诘责。 王居安最是慵懒怕事,他和叶铭修的关系,就是他昨日吃了什么,倘若叶铭修问一句,他也不敢有所隐瞒,定要一样样给倒吐出来。所以王居安说为了自己欺瞒叶铭修,宋景仪是一句也不信的。 那便只能是叶铭修授意他这么做的。 “景仪……” “将军,如今我这幅模样,我们也不必拐弯抹角,尽数摊呈出来说吧。” 见叶铭修面有难色,闭口不言,宋景仪将那帕子在手里握了握,继续道,“将军不想说,那我便先来吧。” “绍卿……令弟叶临,我倾慕他十余年。”宋景仪望向庆元殿顶那片金色琉璃瓦,仿佛叶绍卿还在殿中似的,“十二岁资善堂一见,只当是一呼卢喝雉的纨绔,也不知何日起,眼中竟再入不了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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