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叶铭修扣扣桌子,脸色清寒。 叶铭修从抱了宋景仪进屋那会起,脸色就不大对劲,看着自己的眼神有种不寻常的冷意,叶绍卿心中隐隐不安,到了这会,更是冒上来几分不悦。 “大哥,”叶绍卿乖乖走到桌边,在叶铭修对面坐下,歪头笑道,“可是我又做了什么混账事惹大哥生气了?” “你不要跟我嬉皮笑脸。”叶铭修冷哼,神色并不松懈。 叶绍卿见他如此,端正了姿态,抿唇不语。 “你与宋景仪,可是走得太近了些?”叶铭修沉声道。 叶绍卿看向他,挑眉轻哼,“不也是大哥你叫我与他亲近些?” “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叶铭修眉宇间蓄了几分怒气,“你望他那眼神,我是你大哥,便即刻瞧出不妥,时日再多,你当旁的人也瞧不出端倪吗!” 叶绍卿倒是微微一愣,自己对着宋景仪的眼神,竟如此露骨了? “景仪在我身边七年,他的心思我便也能揣测一二,我于他亦师亦友,想你们友睦相处,但我还是要你记牢,他毕竟姓宋!” 听到此处,叶绍卿也是冷笑出声,“大哥,你这一训我听得不服,”他低头打理袖口,露出白皙手背,压着凸起的骨节轻轻揉捏,似有几分漫不经心,“呵,他在你身边七年,倒是让大哥连成家都忘了去,”他抬头瞟向脸色越发阴沉得叶铭修,“今日急召的王居安,怕是连我都没这么大的脸面。” “叶临!” 叶绍卿眼里浮起一丝嘲讽,他眉头一蹙,合着他那双圆润眼睛,便做出不解轻恼的模样, “你望他那眼神,我是你亲弟,便也即刻瞧出猫腻来,”他勾着嘴角,“你们亦师亦友,我怕这句要我们兄弟二人共勉,”叶绍卿终于收去笑意,眼里凝霜,“他毕竟姓宋!” 叶铭修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扬起手臂。 他是久经沙场之人,暴怒之时那种血腥戾气便是压不住的,长兄如父,叶绍卿这般放肆,叶铭修气急攻心,当真是想好好教训这个不明事理偏还巧舌如簧的弟弟。 叶绍卿坐在那,虽是不惧地抬头看他,但眼里隐隐有动摇之意。 叶铭修虽常训斥他,勃然大怒倒真是不曾有过的,倒反疼惜容忍更多些。偏生今日这事扯上了宋景仪,叶绍卿竟一点也管不住这张嘴皮,将那星点不悦尽数倒落了出来。 叶铭修见叶绍卿紧咬牙关,执拗又心虚的模样,这一掌,终究是没扇下去。 猫腻?此事背后,牵扯良多秘辛,无奈他不能让叶绍卿知晓一句。 叶绍卿垂下眼去,脖颈纤瘦,好似又清减了几分。 到头来,也只为保你平安罢了。 叶铭修放下手,淡漠道,“言尽于此,我回府了。” 天近黄昏,夕阳染云,郊外道边停了辆朴素马车。 京城方向有人骑马而来,那马上的公子掀袍下马,容姿俊雅,眉目含笑,正是叶绍卿。 一只素白手臂揭开车帘,闻声探出头来,一双眼眸半惑半喜,只是那么寻常一望,此中却良多情谊缱绻,引人探究。 叶绍卿伸手将玉龄接下车来,“久等了。” 玉龄摇头,同他走开去,见叶绍卿回望马车,解释道,“芸官在车里睡了。” 玉龄换下他平日里讲究的刺绣杭绸长袍,只着了件轻简的月色袍子,海青的褂子披在肩上,和风微来,几缕乌丝拂过面颊,越发显得他眉目干净温和,有种浮华卸下的清高雅致。 叶绍卿看得心中一动,勾唇笑笑,仿佛在斟酌说辞,半晌才道,“那里都置办妥当了,你们可放心去……” 他未说完,玉龄屈膝就要跪下,叶绍卿连忙托住他手臂,“你这是做什么?” 玉龄眉头轻蹙,低声道,“叶大人此番恩情,我兄弟二人无以为报……” “说这些老掉牙的桥段作甚?”叶绍卿不耐地打断他,暗自嘲叹。 终究只是得了虚的三分相像。那人端坐龙椅于万人之上,又有何人能及? 玉龄有雅,却无贵。 当是一朵解语花罢了。 玉龄扫他一眼,便看清他心中所想,垂眸一笑,嘴角却有几分勉强。 两人间便静默了片刻。 “不知……当日那位宋将军……可消气了?” “呵,怎的没来由问起他来了?” 叶绍卿挑眉,微微惊讶。 玉龄淡笑,看着叶绍卿,眼里清明,“你之后来我这都不曾提他,我便不敢多问,我见你二人似是旧识,那日宋将军动怒怕是缘由几分在我,我怕你们伤了和气……” 叶绍卿看见他眼中那份聪慧,仿佛被看穿心事般有些赧然,便接着他的话头敷衍道,“小误会,无碍的。” “是我多虑了。”玉龄转头看向天边,轻叹,“蝶舞梨园雪,莺啼柳带烟。在怡香园住了这么些年头,从今再瞧不见金陵这景了,倒是还有些想念。” “好景四处有,便是舍不得这人罢?”叶绍卿本就对玉龄欣赏,又是口上没个遮拦的,调笑的话便张嘴就来。 玉龄回头,脸上却飞起了红晕。 叶绍卿醒转过来,咳嗽一声。 玉龄拢了拢肩上的褂子,神情倒是坦然起来,“天上日星,心虽往之,然触手不及。”他轻轻一笑,“便安然望之,久而息之。” 叶绍卿愣愣看他。 “天色不早,我们也该启程了,”玉龄不等他反应过来,“城门将闭,大人请回吧。” 叶绍卿点头,“我差了人手一路护送你们,该是顺遂的。” 玉龄随他走回马边,将腕上的镯子取下来,“这是我第一出戏走红,师父予我的,大人若不嫌弃,便当留我一丝念想在身边吧。” 叶绍卿接了,然后扯下腰间的玉佩,“那我们就做个交换。” 玉龄却低头解了那玉佩底下的穗子,将那玉推了回去,“这便好了。” 叶绍卿又是一愣。 玉龄行了礼,转身离去。 名伶的身段,每一步走得都是曼妙生花的。 叶绍卿看着手里温热的镯子,并不是什么上乘的料,却不乏清润细腻。 物如其人。 天上日星……叶绍卿想起那人金冠龙袍,负手而立的模样。 玉龄之聪慧,与他所想更甚。那话里分明带着别的意思,却叫叶绍卿生不起气来。自己怕是没有这份胸怀的,因此才自困自扰了这么多年。 “我是个俗人啊。”叶绍卿喃喃道,自嘲地摇头笑了。 他将镯子收进怀里,跨上马,却忽然想起玉龄方才吟的那诗出自何处。 最后一句是,春风一等少年心,闲情恨不禁。 叶绍卿攥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 叶家二少享名京城,流莺粉蝶竞相逐之,图貌,图名,图利,叶绍卿都见过。奉上一份真心的,寥寥无几。 如今怕是仅有二人。 一人已行车远去,一人…… 叶绍卿咬咬牙,纵马向城门而去。
第九章 嫌隙 “我家将军待喝了药便要睡了,不便见客。”安宁一路退一路拦叶绍卿。 叶绍卿方才拐进这街时,瞧见一人一边把医箱递给小厮一边掀帘入轿,正是王居安。 “那便是还未喝药还未睡不是?”叶绍卿大步流星地往内院走,这王居安才离开,宋景仪必定是未歇息的。 而这次,王居安可不是叶铭修召的。换季的小毛病,怎还叫王居安那么个懒人亲自上门复诊了?还是他大哥只兴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不论是哪一样,都叫叶绍卿心里不大舒爽。 三日前他与叶铭修挑牙料唇,叶铭修勃然大怒甩袖而去,叶绍卿也是闷气生了三日。虽对宋景仪身体是有挂念,但同时也有迁怒之意,再加上备办李斐案子的后续,安顿吴氏兄弟,叶绍卿只差了阿柒去送了补品,不曾登门看望。今日听玉龄一番话,叶绍卿心中似有所悟,却也说不清自己意欲为何,只想先见一见宋景仪。 到了院门,安宁憋红了脸,竟还张着手臂立住不动了。 叶绍卿心头火起,冷哼一声,“即便是皇宫里头,也没人敢这样拦我。”
他平常嬉笑随形惯了,冷不丁这么厉害脸色摆出来,唬得安宁脖子一缩,贴着墙低头让开道路。 宋景仪府内本就没多少下人,院内僻静空荡,叶绍卿才走了没几步,却忽地发现,宋景仪正独自一人站在卧房前的树荫下,不知在发什么呆。 “景仪?” 宋景仪听得他唤,好似才回过神来,慌忙转头。 天末彤云黯四垂。 宋景仪面微仰,半张脸孔落在浅淡光亮里,虚寂模糊。 叶绍卿走近几步,好像想把人瞧得真切些,“你站这做什么,身子好些了?” 宋景仪做的平常打扮,浅墨长衫,玉冠束发,并不是卧床静养的模样,只是面色苍白,显得不甚精神。 “房里憋闷。”宋景仪眼里的惊讶收敛下去,淡笑道,“这么晚了,怎还往我这处来?” “想来便来了,哪顾管这些,”叶绍卿摆摆手,“我可是累了,请我去屋里坐坐?” 叶绍卿虽是这么说,自个便委实不客气地往房里去了,宋景仪跟在他后面,见叶绍卿穿的束袖劲装,靴上溅了泥点,眉头轻蹙,并不言语。 房里弥漫着淡淡药味,桌上白瓷碗中漆黑的药汁还是满当的。 “怎么不喝药?”叶绍卿手往自己鼻子前扇了扇,问道。 宋景仪瞟了那碗一眼,却是看着叶绍卿不说话。 叶绍卿也不等他答,挑眉就笑,“你在外头干站着,莫不是怕苦不想喝吧?”他伸手在碗上触了触,“凉了,倒了罢。” 宋景仪眼中神色莫名,走过来,轻声反问,“倒了?” “不想喝就不喝,毛病小,不喝左右也是会好的,毛病大,每顿灵芝仙草地往下灌也照样半死不活。”叶绍卿将那碗推开,自己坐下来倒茶,不慌不忙道。 他这话,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掺了别的意思,如同细密的针刺在宋景仪心上。 宋景仪却勾了勾唇,那笑里几分慨叹,竟还存了丝真切欣喜,“你说不喝,我便不喝了。” 叶绍卿见他这笑,着实恍惚了一阵。 他于宋景仪,或调笑逢迎,或明嘲暗讽,甚至粗暴轻薄,只不曾温柔付与。因为叶绍卿深觉宋景仪亏欠于他。亏欠他一身武功,一家团圆,一世英名。 但若刨根问底,宋景仪不曾亏欠于他。宋景仪一无所知,本该清贵一生,做他那酸腐骄矜小公子,同样一晚过后,一支利箭贯穿皮肉,徒留一人伶仃空寞。 叶绍卿只是执拗地想找个人怨,不然每每擦剑却无法舞剑时,那股子颓然就要将他吞没了。 如今宋景仪这么站在自己跟前,无焦无扰,烛光晕得他的笑清暖柔和。就如当年那晚他们在四皇子殿里抄书时一般模样。 他们三人中,真正不曾变的,竟只有宋景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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