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意将此物交给老爷。”管家将帕子掀开,双手把东西呈了上来。 宋景仪已走近,二人一看,皆是怔愣。 一枚纯铁扳指,纹路复杂细腻。 叶绍卿一把将扳指抓了,往大门跑,边跑边大声嚷嚷,“开门,给他开门!大哥!” 来人一身玄青披氅,身形高大,头戴斗笠,听得叶绍卿高唤,抬手将斗笠取了下来,剑眉星目,嘴角含笑,正是叶铭修。 叶绍卿将扳指递还给他,顺道扑上去抱住叶铭修,“怎么也不先来信说一声?” “低调稳妥些。”叶铭修拍拍弟弟后背,摸了一手的雪,无奈笑道,“你这是在做什么,摔雪堆里了?” 叶绍卿掸了掸头上肩上的雪,嘿嘿一笑,“打雪仗呢。” “你这是每年都小一岁吗?” 叶绍卿拉着叶铭修往屋里走,“你可算来看我了,回儿都五岁了!” “哟,都在呢。”叶铭修看见院内众人,微微一笑。 “叶……叶大哥。”沈寄望也是冠斜衣乱,一副老鼠见了猫的样子。 叶铭修视线最后落在宋景仪身上。 一如往常,疏眉淡目,清浅无言。只是宋景仪眼中再无从前那种低沉空漠,如阴云散去,现出底下浅浅光亮。 “将军。”宋景仪点点头,居然笑起来。 “景仪。”叶铭修见他笑,这一声唤更像是感叹。 “回儿,叫大伯。”叶绍卿朝儿子招招手。 叶央回本来躲在宋景仪身后,探出头来细细打量了叶铭修一番,奶声奶气道,“你就是那个大将军伯父嘛?” 叶铭修惊喜道,“回儿知道我?”他蹲下来张开手,“那回儿让大伯抱一抱好不好?” 宋景仪拍拍儿子背。 叶央回笑嘻嘻冲过去扑进叶铭修怀里。 叶铭修把孩子抱起来,叶央回长得跟叶绍卿十分相像,只是眼睛得了宋景仪的影子,不过他爱笑,一笑就活脱脱翻版的叶绍卿。 “大伯你是不是会骑大马,还会使剑……”叶央回显然被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伯父给折服了,不停盘问着。 “你爹爹和爹亲也都会……”叶绍卿在一旁小声叨叨。 一行人进了屋,里头烧着暖炉,几人纷纷卸下外衣,玩雪的几个也去换了衣服。 没了斗篷遮掩,宋景仪圆隆的肚腹一览无余。央回出生时才七个多月,这一胎怀足了月,自然比那时大了不止一点,叶铭修头一回见,不免惊奇。 宋景仪刚撞上他的目光还微有羞赧,很快便坦然了。他先前站了许久,腰背酸沉,胎儿也比往日更加沉坠,他伸手扶按腰腹,轻轻蹙眉。 “孩子什么时候出生?”叶铭修见宋景仪脸色不好,问道。 “就在这几日了。”叶绍卿答了,自然地伸出手去支在宋景仪腰后揉抚。 叶铭修见他动作,淡淡一笑,“倒是好日子。” 叶铭修带了许多礼物,随行的小厮一一呈了上来,大多是给央回的。最末,是个长三尺有余的条形盒子,盒面是银红锦缎,看上去便华贵非常。
叶铭修是亲自接过,放于桌上。 “这是?”叶绍卿探出头去。 叶铭修打开锦盒,里头是一只金漆木雕嵌银丝长盒,工艺繁复,上头松花鹤栩栩如生。淡雅香气袅袅而出,那是上好的沉香木。如此一个木盒,已然价值不菲,这登封之工艺,也便只有…… 叶绍卿笑容消了下去。宋景仪仍旧静静看着叶铭修将木盒取出,面上无甚反应。 叶铭修将盒子推到叶绍卿跟前,“这是那位……让我带给回儿的。” “既然是礼,你便打开吧。”宋景仪见叶绍卿不为所动,轻声道。 叶绍卿看他一眼,又见央回眼巴巴等待的样子,叹了口气,开了盒。 用如此昂贵木盒装的,竟然是泥人。 盒中呈现的,是秦淮河边的热闹景象。 那粘土重现了荡漾河水,画舫楼阁,还有各式小贩游人。薄袖长裙的姑娘,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安然垂钓的老人,三两戏耍的小童,神态之灵动,让人仿佛回到那秦淮岸边,耳边低弦高歌,吆喝笑谈,世间繁荣都尽收于此。 “哇,真好看!”央回趴在桌上,捧着脸蛋惊呼。 叶绍卿怔了一会,小心翼翼取出其中一个泥人,翻过来一看,果然脚底下有个“金”字。 那是他年少时,河边有个摆泥人摊的大叔,做的泥人最为精巧逼真,他每回总要去买上一两个。大叔姓金,所以做的泥人脚底便会写个金字,以示艺出谁手。 叶绍卿有次带周容则出宫,也买了好些泥人,藏在衣服里想偷偷带回宫去,不料最后都碎了,懊恼了好一阵子。 金师傅早已不在岸边摆摊,到如今,也是个垂暮老人了。想是只有皇家高权,才能让他重拾旧艺,做这整整两岸街景吧。 他与周容则的回忆,不知何时,剩的少得可怜。他记着,周容则也记着。 “回儿喜欢吗?”叶绍卿把泥人递给央回。 央回细细把玩,不停点头。 “那便放央回房里吧,要好好爱护哦。”叶绍卿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将盒子盖回,不再看了。 御赐之礼,叶绍卿待之与寻常之物无异。 宋景仪与叶铭修对望一眼,皆无多话。 用过午饭,张卓然与沈寄望先回去了,顺道将叶央回带出去看镇上的舞狮,宋景仪身上疲乏回房小憩,剩下叶铭修叶绍卿兄弟俩,因叶铭修低调而来,又是生面孔,不便出门,于是二人在园中吃茶说话。 暖阳高升,园中积雪缓融,如碎晶般闪闪发亮。 叶铭修谈了些金陵城中的近事,叶绍卿听了半晌,笑道:“往先我倒是别人口中谈资,如今再听这些事,反倒觉得久远极了。” 叶铭修看这个弟弟,叶绍卿依旧清瘦,气色却比当初分别时好了许多,眼里那股子恣意疏狂倒是被压了下去,显得沉稳内敛了。于是他喝了口茶,“这里倒是你的世外桃源了。” 叶绍卿听了,心生愧疚。他离家卸任,躲进这一方小山小水,过起了不问世事的生活,而叶铭修仍旧担着叶家声名与重任,守着边疆沃土,跪拜朝堂龙椅上那人。 “大哥,我对不住你。” 叶铭修似乎料不到叶绍卿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先是一愣,继而笑道,“你能独善其身,已让我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了。” “你与景仪都是犯了情劫的,他是个难入世之人,你是个宜出世之人。”叶铭修继续道,“这方天地,对你二人是再好不过了。” “还是大哥看得通透。”叶绍卿抱了抱拳。 叶铭修征战沙场,又身系朝堂,鬓间已有淡淡斑白,他忽然道,“这次回西境前,我将与沈家三小姐成婚。” “哦……”叶绍卿怔了片刻,才想起道贺,“恭喜……” 还未等他再多说几句,安宁急匆匆跑过来,“老爷!公子……公子要生了!” 叶绍卿手一抖,热茶就泼了自个一身。 叶绍卿还没冲进宋景仪卧房,便在半道被叶铭修生生拉住。 原来过得书房,叶铭修眼尖瞧见宋景仪在里头写字呢。 “你怎么不回床上躺着?”叶绍卿大惊,气喘吁吁地推开书房门。 叶铭修回避去了别处。 宋景仪执着笔,案上是长条红纸,他正在写春联,并不抬头,“早得很,躺着作甚。”宋景仪午睡时便觉腹中阵痛,想是孩子要出生了,先遣安宁去传大夫,又将就睡了一会,实在躺不住,便起来写会字。 叶央回出生那会,宋景仪重伤,回军营时早已动了胎气发作许久,叶绍卿见到的他都是在床上躺着的,便以为生孩子一开始都要躺床上的,压根没想到还有“早得很”这一说。 宋景仪写了一会,停住笔,撑住桌沿长长吐了口气。 “痛了?”叶绍卿赶紧上前,手探到宋景仪腹上,果然是坚硬的。 “比央回那时倒缓得多。”宋景仪掐了掐腰,比起腹痛,腰上的酸沉反倒更难耐些。 叶绍卿心中惶惶,去看那春联,“天上庆雪呈瑞采”,采字的尾巴有些歪了,显然是宋景仪痛时失了分寸。 “你身上这是怎么了?”宋景仪点点叶绍卿衣襟。 “茶……茶洒的。” “你接吧。”宋景仪见叶绍卿脸比自己白得都快,把笔递给他。 叶绍卿瞧见他嘴角的笑意,叹了口气,望向窗外,雪消云散,梅花在大片素白中缀了点点朱红,昳丽非常。他和宋景仪的第二个孩儿即将出生在这么个美景吉祥天。 焦躁被压下去许多,叶绍卿倒是有些期盼自得了,提笔续完,“堂前明日丽春光。” 到了晚上,宋景仪痛得逐渐厉害起来。 因叶铭修在,算得上最名副其实的团圆饭,宋景仪强撑了半柱香时光,最后还是叶铭修看不下去,把人赶下饭桌。 “……什么时辰了?”宋景仪身上只剩了亵衣,也被汗水濡湿大半,叶绍卿正扶着他走动,闻言想了想,“应当在祭三神?” 话音刚落,爆竹声噼啪响起,偶尔有央回撒欢大叫的声音。 看来是祭神刚结束。 宋景仪望向窗外,“今年是不能陪回儿去看镇上的烟火了……嗯……”宋景仪拧起眉毛,低头按住腿根。 孩子走得靠下,下腹沉痛至极,脐下至大腿根痛成一片,里头的骨头都仿佛裂开一般。生央回时,情势复杂紧张,宋景仪大部分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倒反对疼痛感受得没有那么深切。 “你给他添个妹妹,他肯定比去看烟火要高兴得多。”叶绍卿给宋景仪擦汗。 安宁在外头扣门,“大将军请老爷去祭祖。” 三神祭完,当是去祖宗堂祭拜先祖了。 “好,”叶绍卿想将宋景仪扶回床上,“我去去就来。” 宋景仪拉住他,“我想与你同去。” “这……”叶绍卿愣住了。 七夕那日,他与宋景仪在祖宗堂定下终生盟约,今日除夕,宋景仪想同他一起祭祖,他能理解这份心情。 “孩子还没这么快出生,我三炷香还是能上得及的。”宋景仪轻抚肚腹,神色坚定。 叶绍卿看向大夫,大夫过来检查了一下胎位,踌躇道,“胎水未破,胎儿虽然靠下了,应该还有几个时辰,只是……” “既然还有几个时辰,那便够了。”宋景仪打断他,“安宁,更衣。” 叶绍卿虽然也觉不妥,但眼见宋景仪禁受了这半天痛楚,早已心疼得要命,宋景仪想要怎样就依他去了。 叶铭修见两人穿戴齐整一起出来,挑挑眉,也没多说什么。 叶央回做了盛装的打扮,穿了枣红银云锦卦,外罩翻绒绀青碎花小袄,踏着青缎小靴,抹额,长命锁,小银镯一样不少,简直像个贵族小公子。 他半天没见着宋景仪,扑上去踮起脚小心地摸了摸宋景仪的肚子,“小妹妹还没有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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