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乐笑道:“好说,张夫人经常照顾我们布庄生意。前日店里进的一批妆花罗,质地缜密,颜色也漂亮,二姑娘有空的话也来看看。” 秦思狂伏在二姑娘耳边,悄声讲了一句话。他又嘱托韩青岚明日从郭爷那儿领一匹马,送岑乐出城。随后,他与岑乐招呼了一声后就先行离开了。 今夜无月,比往日更加闷热。二更时分,岑乐推开窗想透透气,发现窗下庭院中好像站着一人。 还是早早睡吧。 他摇了摇头,阖上了窗户。 六月十二,卯时刚过,韩青岚就来叫岑乐房门,似是急着要赶人。也许是因为刚下过雨,天空仍是黑漆漆的。春泰布庄的账房先生直叹要债不易,他近日真是连番操劳。 当岑乐梳洗完毕走出集贤楼时,韩青岚已牵着一匹马等在门口。 二人朝南门走去,路上岑乐隐隐闻到包子和炊饼的香味传来,感觉腹中饥肠辘辘。 “先生。” “何事?” 岑乐的心思已经飘向了小摊。 “如果黄老三的字帖是出自金玉斋,他不会说不便相告。我想,应是从‘当铺’买的吧。” 炊饼应该是葱油做的,特别香。 “岑先生就是‘当铺’朝奉,昨天的摹本,二哥是跟您借的。” 好像还有猪油的香气。 “先生与二哥是旧识吗?” 走着走着,岑乐抬头,发现眼前竟然是安宁客栈。他们去往的是南门,自然会路过城南的客栈。 “玉公子事务繁忙,虽扬名已久,但见过他真容的人却不多。明泽书院中,在下也是第一次得见。” “原来如此。假如不是我恰好受了黄老三的嘱托,他也还是会找我爹帮忙,此事最后还是回到集贤楼手上。二哥四年前曾跟我爹吵了一架,出走了几个月,后来也并未说去了哪里。原来是去了杭州……” 白曲一直将要寻找之人的画像挂在金玉斋店内,黄老三认出了画中之人,白曲也终于知晓他要找的是谁。 “‘当铺’的东西,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三少可以放心,如果日后需要什么,来苏州找我便是。价钱合适,银货两讫。” 韩青岚忽然道:“先生可曾用早膳?” 岑乐强行扯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内心忍不住腹诽一番,用没用你岂能不知? 这时,安宁客栈走出两人,一青衣一白衣。青衣是秦思狂,那身着白衣之人,黯淡日光下,依然看得出丰采高雅,想来应是白曲。 秦思狂一手握着柄油伞,一手提一红松木画箱——《伯远帖》果然在白曲手中! 岑乐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江湖传言不虚,玉公子果真无所不能,三两下就把《伯远帖》拿了回来。 他的笑声引起了二人注意,白曲迅速转身回了客栈,秦思狂则慢悠悠朝他走来。 岑乐转头才发现,韩青岚竟然已经溜了。 这言而无信的小少爷,不是刚刚才说到早膳吗? 秦思狂看起来精神不错,发梢带着水珠。他笑吟吟问问岑乐:“先生用早点了么?” “哎,正想着此事呢,公子请我吃个包子尽尽地主之谊如何?” 秦思狂噗嗤一笑,显然对地主之谊的排场有些异议。 “小事一桩。” 岑乐牵着马,二人踱步走向不远处的包子摊。 秦思狂将油伞递给岑乐,道:“先生拿着,也不知路上会不会再下雨。要债这一路,您辛苦了。” 岑乐握住伞,调笑道:“我要的是钱债,好要;人家要的是风流债,难要啊。” 秦思狂一怔,旋即也大笑起来。 天色,终是亮了。
☆、间章
“他的脾气是越来越大了,简直目无尊长,无法无天!” “算了算了……” “算了?刚才他砸的那块可是端砚!” “他也不是故意的,拂袖间无意碰到了。再说,砚台是我的,你激动个什么劲儿?” “我就不明白了,说媒而已,至于发这么大脾气吗?他都二十岁了,还不该娶妻?” “近来确实北边也不太平……” “他不是素来最敬重你吗?你二十岁时,彤枫都能去油铺打油了。” “说他就说他,怎么又说到我头上了?” “平日里吊儿郎当,还自命风流。” “这可不是学我……” “还说我是集贤楼吃白饭的!” “江湖上都这么说你……” “你十八岁时已经跟嫂子成婚。他十八岁那年……哼!邹家姑娘德才兼备,哪里配不上他。他倒好,在淮安一待就是两个月,怎么传令都不回来,硬生生回了这门亲事。” “那时北方形势危急,也是情有可原。” “你这老匹夫……” “郭爷,您马厩里那匹白蹄乌不见了……” “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快去查!” “是……是玉公子骑走了。” “那个混账小子,传令二十三分堂,立刻给我抓他回来!” “二弟,别生气,我赔我赔……” 秦思狂发现自己犯了二十年来最大的错误。他一时冲动,负气偷马出走,竟然忘了带钱。 白蹄乌正在河边吃草,膘肥体壮,毛色鲜亮。秦思狂琢磨,既然这匹是郭北辰最喜欢的马,那就——卖了吧! 离开集贤楼的第五日,在用完了身上仅有的碎银后,秦思狂到了余杭。他在驿站卖了马,换了十八两银子,装作不经意留下一句去绍兴买酒喝,误导集贤楼的探子,转头就进了钱塘。 他在成衣铺买了条四角方巾戴在头上,换了件蓝袍,打扮得像个书生,悄悄去到西湖边的云槿茶楼。一个时辰后,他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随后到清河坊找了家酒楼,吃了二两醉虾,喝了一壶女儿红。酒足饭饱,心情很是畅快。正在凭栏远眺时,他忽然想起走时不小心砸了九爷一块端砚。九爷素爱文玩,而古董铺子博雅轩就在附近,他当即决定去挥霍下兜里所揣的不义之财。
在掌柜拿出的宝贝之中,他一眼就看中了一件葵口洗。唇口清晰,开片自然,釉色雅致柔和,是上好的宋朝官窑物件儿。 掌柜见他爱不释手,直夸识货,开价也不含糊,直接要十六两。 他不禁后悔自己贱卖了良驹,如今再花这十六两,岂不是又要陷入穷困潦倒的境地? 掌柜见他为难,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说就他这身形相貌,要挣钱还不容易。说完拿手指了指街对面斜对门。 秦思狂了然,笑着嘱咐掌柜把东西收好,高高兴兴迈出了门。 掌柜有些疑惑,他明明指的是画坊,那小子怎么走进了隔壁青楼? 桂花楼是钱塘最负盛名的青楼楚馆,秦思狂仅用了三天时间,就成为了这里的头牌护院。 可惜他拢共做了五天就被人赶了出来,因为他不是在前院调戏姑娘,就是在后院被姑娘围堵。 第六日,秦思狂终于走进了画坊,凑巧的是,金玉斋的白曲也在。 第七日,他成了金玉斋的座上宾,白曲还为他绘制了一幅人像画。 秦思狂度过了两个月神仙一般的日子,西湖美景,江南美人,如沐春风,情投意合。饮酒作乐闲暇时,他甚至学了一手行书。忘却俗事,岂不快哉。 直到那一天,白曲以乌骨泥金扇相赠,题字“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他吓得落荒而逃,用这把折扇去驿站换回了白蹄乌,骑上马飞奔回了太仓。博雅轩的葵口洗,也忘在了脑后。 郭北辰气得震坏了一套黄花梨的桌椅,他本人却在韩九爷的庇护下毫发无伤。但是他还被遣去扬州待了三个月——集贤楼上下皆知他最不愿意去的地方就是扬州,于是他与郭北辰的关系愈发紧张。自那之后,玉公子稳重了不少,韩九爷和郭北辰也再未提过为他娶亲之事。 白曲将他的画像在金玉斋悬挂了四年,他自然也无从知晓。直至神仙赌坊的黄老三到杭州谈买卖,走进金玉斋,大呼这不是我老弟嘛,白曲才将画卷取下。他甚至特意给黄老三题字“昭容不赌寻常物,言得千金紫玉环”,昭告他的意图。 集贤楼有二十三分堂,遍布江南。此外,还有一处极为隐蔽的库房,名为天机堂。 与其分堂不同,天机堂九成的“伙计”在外奔波,打探外面那些要的或是不重要的秘密。剩下的人每日埋头案前,奋笔疾书,记录所有消息。 库房里的卷宗以地域为纲,以人为目,总计超过二百卷,由金裘掌管。在秦思狂十六岁之前,他是没有资格单独进书库的;十六岁之后,他就被允许随时查看卷宗。 只要探查回来的消息,都会被事无巨细地记录在册,无论是集贤楼朋友、敌人,还是自己人。 秦思狂从扬州回来后,某日突然想起来看看自己的卷宗。毕竟郭北辰出动了天机堂去找他,那有些事恐怕就会被写下来。据天机堂的执笔说,看完以后他脸都绿了。秦思狂苦苦哀求了金裘几日,甚至拿出自己收藏多时的古玩贿赂于他,说能不能稍微“润润色”。可惜作为天机堂的掌事人,金裘全然不为所动,还劝慰他江湖儿女谁还没点风流韵事,气得秦思狂三天没吃饭,更一连数日对金裘爱搭不理。还是韩九爷劝他,天机堂的卷册任执笔书写,江湖传言也不放过,不用太当真。后来时日久了,加上脸皮厚了,秦思狂也就逐渐淡忘了此事。 秦思狂推开门时,白曲正在案前研磨。 四年未见,先生风采,不减当年。 白曲抬头望了他一眼。 严公子不在扬州,怎么跑太仓来了? 秦思狂有些尴尬,姓氏、籍贯自然是他当年随口编的。 秦某自知有愧,望先生海涵。以后若有用得到在下之处,我定效犬马之劳。 白曲放下墨锭,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递了过来。 秦思狂当然认得这把扇子。 先生,四年,有很多事情都改变了。 他没有接过扇子,而是握住了白举曲的手。 进而,是对方的头巾,白衫。 其实,他又撒了一个谎,他与四年前的自己,并未改变。 尽管只是二十有四,但四方桌硌得他浑身哪哪都疼。 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当年温香软玉,此时也算是报应吧。
☆、第四回
日子进入八月下旬,秋老虎盘桓不离,天气愈发炎热。来布庄的客人三三两两,岑乐也乐得清闲。 太阳下山后,他吩咐俞毅关门打烊,自己回屋取了件东西后就出了门。 穿过两条街,进了一条小巷,走到尽头便是河边。 河面上停着一条乌篷船,一个小伙计看见他来了,乐呵呵地上前打招呼。 “岑爷您来了,今儿想喝什么酒,绍兴花雕还是山西竹叶青?” “有绍兴香雪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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