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有,有一坛王家酿坊的。爷请坐。小的这就去给您打一壶来。” 岑乐上船,弯腰进了篷内,发现已有人坐在草席之上等他。那人身着盘领锦袍,年纪与他相仿。 对方看见他,哼了一声:“你可叫我好等。” 岑乐瞥了眼那人面前的茶杯,里面水是满的,显然也是刚到不久。不过他也不想说破。 “知道陆兄今天到苏州,我可是关了铺子就赶来了,一点都没敢耽搁。” “织染局里事务繁忙,哪像你,闲云野鹤。” “那是自然。以后还望大人多多关照。” 岑乐将手中提溜着的束口布袋放在桌上,往那人面前推了推。 陆大人打开口袋,里面是一枚瑞兽双凤铜镜,表面闪着青色的光芒,显然是件古物。他手指摩挲着镜子背面的纹样,长吁了口气,似是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 “有劳先生,陆斯在此谢过。” “客气什么,拿钱办事罢了。陆兄走马上任南局,小弟还没来得及道喜呢……” 吃了条鳜鱼,喝了两壶酒,二人下了船,陆斯提议去茶楼听戏。岑乐本来不想去,但小伙计在旁插嘴说近日唱的是新戏《浣纱记》,岑乐听罢来了劲。 二人在茶楼坐下的时候,台上正好演到范蠡将西施献给吴王。 陆斯直呼范蠡胸怀宽广,好生舍得。又问岑乐,若是他的话,舍不舍得用国色天香的美人换取雄图大志。 台上“西施”身段妙曼,唱腔婉转,楚楚动人。 刚端上来的茶水烫嘴,岑乐吹了吹浮在面上茶叶,直言有什么舍不得。 常言道英雄往往难过美人关。今年春分时节,青州自观斋的左纪先生偶得一棋谱,据传此谱正是失传已久的《媪妇谱》。集贤楼玉公子陪他喝了三天三夜的酒。左先生纵酒放歌,喜笑颜开,最后竟以这本棋谱为赌注,与玉公子下棋打赌,结果自然是输给了人家。但是赢家最后却将棋谱送给了扬州凤鸣院的妘姬。 古物再名贵,终究只是一件器物,不比温香暖玉,更不比功名利禄啊。 说到这位玉公子,岑乐讲起两个月前他曾与对方打过一次交道。 陆斯对这个没事不挪窝的朋友竟然为了区区几十两银子出了趟远门很是惊讶,岑乐则对没事不挪窝这个说法非常不悦。 调笑归调笑,陆斯还是提醒友人,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作为一个生意人明哲保身乃是上策。他虽上任南局不久,但温家和集贤楼的纠葛,风平浪静之下暗流涌动,还是有所耳闻的。 陆斯好奇,既然岑乐与集贤楼已经打过了交道,江湖人说玉公子少小风流惯,不爱江山爱美人,这事又是真是假? 岑乐笑了,那跟江湖传言真是分毫不差。 陆大人第二日傍晚坐船由水路回应天府,岑乐送行时表面功夫做足,客客气气提了两盒糕点给他,关照说路上小心,以后常来。 送走友人后,他又去茶楼听了半个时辰的戏。眼见天色晚了,岑乐晃晃悠悠回了家。他打开搁在小方角柜中的冰鉴,取出了一碗甜酒和一串水灵的紫葡萄。准备妥当之后,春泰布庄的账房先生在书桌前坐下,拨弄着算盘珠,准备好好算算这个月的营收。 寂静之中,忽得一阵异动。寻常人察觉不出,却逃不过岑乐的耳朵。 他搁下毛笔,窗外传来轻轻的一声呼唤。 “先生。”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一道身影立刻闪了进来,又非常顺手地阖上窗户。 来人年纪轻轻,动作迅速,眼神一点儿不慌乱。 岑乐认得他,不熟,但认识。 “先生之前说,若有所求,来苏州找您便是,还作不作数?” 自己这嘴也是开了光。岑乐陷入了深刻的反省之中。 其实今夜早些时候,岑乐在茶楼内看戏之余,耳内听到邻桌人说,前几日有个少年郎在茶楼里调戏了姑娘,闹出一番不小的风波。 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少年郎竟然就是韩青岚。 三少虽舞象之年,但为人稳重,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会调戏良家女子的登徒浪子。 三日前,如往常一般,韩青岚同大姐夫一起去听戏。正听得入神,身旁路过之人脚下一绊,眼看就要栽倒。他眼明手快拉了一把,对方就这样跌进了他的怀中。那人随即慌慌张张地起身跑出了茶楼。他摸了摸钱袋仍在,也就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谁知第二天,福祥当的刘掌柜就找上了张府,说张少爷的内弟调戏了自己的女儿。原来刘家姑娘平日里家教甚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闺阁之外满心好奇。那日女扮男装偷偷摸摸离了家,不想后来有了茶楼之事。 刘掌柜神情恳切,言之凿凿,说得大姐和姐夫深信不疑,次日传书给太仓的韩九爷。 韩青岚百口莫辩。若因他无心之举轻薄了小姐,即使非他所愿,亦当承担。可是那日跌入他怀中的明明是个男的,哪来的刘家姑娘?别说茶楼戏院里了,平日里街上行走的,又有几个年轻女子。马不喝水强按头,他自然不从,晚上趁姐姐不注意溜出了张府。 “你肯定那人是男子?” 韩青岚放下酒碗,沉声道:“怎么可能看错?我又不瞎,男女都不分?” 岑乐微微可惜自己冰镇的那碗甜酒进了他人的肚子,他道:“那我该如何帮你?” 刘掌柜拒绝了三少找刘家小姐当面对质的提议,他们又不能私闯人家姑娘闺阁,否则这婚事不成也得成了。 韩青岚尚显稚嫩的脸庞之上,露出了些许委屈之色。 “我爹跟二叔定会派人来抓我。希望先生能在他们绑我回去之前,与我一同查明事情缘由。” “在下听闻十八学士武艺高强,通晓奇门遁甲,个个难缠……” 此事听起来的确有些蹊跷,但以他一人之力似乎难以抵挡整个江南集贤楼。 “除非二哥亲自前来,我想其他人不足为惧。” “那你估计来的会是谁?” “自然是我二哥。十八学士又带不走我。” “……” 夏末夜晚,真是沉闷得叫人心烦呐。
☆、第五回
福祥当的刘掌柜是徽州人氏,二十年前来苏州开了当铺,安家落户。他家底雄厚,老实诚信,又与江南的其他徽商互通有无,相互帮助,所以在苏州城颇有声望。 岑乐自然也认识刘掌柜。他走进福祥当的时候,刘掌柜正在柜台后跟一孩童说着话,约莫十三四岁,瘦瘦小小。 寒暄一番后,岑乐从袖中拿出一支簪子放在柜台上。 “正巧您在,劳烦替我瞧瞧,估个价。” 这是一支金簪,簪首上有六角台,中间立一圆形伞盖,盖顶镶珍珠,伞盖下有一只翠鸟,可谓巧夺天工。 刘掌柜拿在手上,细细端详了半天。 等了一会儿,岑乐忍不住问道:“掌柜可是有什么顾虑?” “岑先生死当还是活当?” “活当。” “不瞒您说,这簪子我看着特别欢喜,先生卖给我如何,价钱好商量。” “这……” “小女也到了婚配之年,这金簪精巧雅致,我想给她压个箱底。” “哟,这可是喜事,令嫒有……有十五六岁了?” “十六。” “可有许了人家?” “唉,也是她不懂轻重……不提也罢。先生考虑一下,怎么样?” “倒不是岑某不愿意,只是此物不是我的。” 岑乐只说一位朋友手头紧,想暂时把金簪换些银子,特意请他拿来典当,希望当铺能看在他的面子上给个好价钱。 见刘掌柜着实喜欢,岑乐应承回去问问朋友。 临出门前,岑乐交代韩青岚在春泰布庄老实待着,别给张府家丁或刘掌柜的伙计逮了去。可是当他回到家中,里外找了两圈,竟然没有看见三少人影。 既然人家自己都不害怕,旁人又何须担心?他可是忙了半天没吃没喝呢。岑先生想得通透,当即决定去茶楼,今儿的戏估摸唱到勾践卧薪尝胆。 申时刚过,茶楼里已坐得满满当当。岑乐好不容易找了个空座,还是跟人拼桌的。他要了一壶龙井,二两豆干,一碟胡豆,过了一会儿又让小二添了个茶杯,再加一碟熏青豆。 他将空的茶杯放在自己的左手边,斟满茶水。屁股则往右挪了挪,坐在了春凳一头。 不一会儿,另一头坐下一人。 那人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开扇轻摇,嘴角噙着笑转头看向他。 岑乐首先瞧见的,便是他眼尾的那一抹淡红。 将那碟熏青豆朝来人面前推了推,岑乐道:“玉公子一路辛苦了。集贤楼消息传得真快,前日传书回去,今日你就到了。”
秦思狂吃了颗青豆,嘎嘣嚼着,细品起来真是鲜甜有味。 “我原本与朋友相约喝茶听戏,谁知灰背林鸽从天而降,打乱了安排。我说事情不紧急不紧急,二妹非要我亲自来瞧瞧。” “哦,那如何才算紧急?” 秦思狂没有回答,又往嘴里丢了颗豆子。 岑乐自觉问了不该问的话,眼珠一转,道:“三少人在何处呀?” 秦思狂拧眉,嗔怪道:“这话明明应该秦某来问,先生怎还先发制人起来?” “实不相瞒,三少昨日确实来寻我相助,可今天我却没见着他人。” “先生为何要答应相助?” 岑乐不由想起自己开了光的嘴。 “只因当日在苏州,在下应承他有难帮之。” 秦思狂将目光移回戏台之上,敛了笑意。 “以后就不该让他待在苏州,次次生出事来,还得给他善后。” “所以玉公子此行不是来抓他,而是为了帮他?” “帮?九爷的意思,让他自己去查。查得清还则罢了,查不清就让他娶了人家姑娘吧。这门亲事,还是我们高攀了呢。” 岑乐失笑,韩九爷为人豁达,胸襟坦荡,传言不虚。不过说来也是,这桩婚事若成了,怎么看都是韩家沾光。难怪刘、韩家都不信韩青岚。 “今日我去了趟福祥当……”话说了一半,他又为秦思狂斟茶倒水,“哎,三少也未允诺我任何好处呀,我这忙来忙去的,也不知道图什么。” 秦思狂闻言一笑,叫来小二结了茶钱。 “在下听闻苏州林舍混堂,甃大石为池,穹幕以砖。汤钱只要十个铜板,挠背五个铜板。佛说除去七病,得七福报。我赶了一路也是满身疲惫,先生可否带秦某清心洁身,快活一番?” 花十五个铜板快活一番,此人可真是不吃亏的性子。 八月混堂里人并不多,辘轳引水,后壁有釜,一人执爨,汤水沸沸。 二人脱得赤条条,围着净巾,坐进了汤池。岑乐靠着池壁,想起陆斯之言,近来不是喝茶听戏就是洗浴搓背,倒真有如闲云野鹤。 “进了混堂,咱可得请师傅来挠挠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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