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峥好奇看去,不觉大惊,。 这信仿佛一张告示,全无称谓寒暄之类,只有不长不短三句话。 裴迪挟林氏女逸去。 闻唐皇愈降旨令其回朝为官,似有清肃海疆之意。 鄙言尽于此,二月初一紫城宋平备宴以待。 凌烟公子看他一眼,一手蘸墨提笔,款款具下名号“静海”。 日光在云霞中徘徊,深深浅浅地起伏飘渺,那朦胧的光从窗流入,虚罩着他的身型,沈峥出去取了鸽子送出信去,裴迪白色的背影随着鸽羽在沈峥眼底一闪,走回去才见凌烟公子倚着柱子坐在庭前,一条腿蜷着立起膝来,眉间舒展。 沈峥站在那里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那样逼他太过了吧。” “逼他的不是我。”我若有意逼他,他会做这么多年的海王? 沈峥明白他的意思,朝中收他回朝,一方面有着充分的借口,另一方面,从他在长安打听到的事情看,裴迪如此,大概有它自己的难处,况且裴迪在朝本来纠葛繁杂,此事怕是颇有干连。 可是,如此一来,是不是又要刀剑相向了呢。 当日沈峥家里来信“问候”,本不意叫归先生知道,他还记得归先生斟酌发问的时候,他也只是苦笑:他性近于此,不愿再纠缠到世家纠葛里,他不愿几十年以后,想起曾经珍惜的东西,自己嘴边的,也是苦笑——可是如今呢,果然又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繁花仍似别日红,人已陌路。 沈峥一时没有说话,嘴边渐渐地弯起一个凉凉的笑,移目去看壁上挂的一把宝剑。 “他可能会死。” 硬硬的语气,话音一落嘎然而止,只有一双眼睛里透出消瘦的阴郁。 “他是海王。” “你是静海候,对吧……可我只是沈峥呢。”沈峥低着头,一抬头眸中春色又接着流转起来,只是这明媚就好像平湖倒映的桃花,湖面轻风,湖底潜流,都能将它打碎成一地落红,而湖中的动静,似乎已经太远,难以看到了。 凌烟也抬头看着那剑:他只是沈峥,他现在大概跟自己一样,很想打一架吧……打得刀光剑影精疲力竭,或许才是眼下他们之间最真诚的事情。 他低头,浅笑,想起一句话。 “能怎么样,不然我就要被拉回去做官。” 有六七年了吧,年少的裴迪眉一轩,说出这么一句不真不假的话来。 海疆于他,于凌烟,就像是山水于沈峥,边塞于董骏……不同的是,只有裴迪出身名门,久负盛名,甚至还有功勋,而他却离开了似乎属于他的朝堂,成了海王。 如今,这算是……代价么? 松风落入院中,凌烟公子衣袂翩翩。 “……所以,在我这里,你是李凌烟,他是裴迪。” 裴迪有事的话,我会袖手么? 沈峥这话说完,春风拂面地暖暖一笑:“小候爷,下山时记得送我一程。” 凌烟公子听了,笑意淡淡,过一会儿才复又变成笑眯眯地:“好。” 说罢沉默,并不多问。 ——水色如前歌如旧,歌如旧,听万壑风,饮一海秋。 就算相聚如当年,临风对饮,语笑如常,不过物是人已非。 更何况,这次是喝茶呢。
觅芳
夜光杯,美人腰,香风春颜色,彩衣花味道,燕语莺歌,珠帘摇曳,老板娘赶紧往后转过脸去,唤来个小厮。 大堂里那个人又看了她一会儿,目光渐渐移开,回到一个劲赔不是的伙计身上了。 老板娘心里可算是松了下来,吩咐了小厮几句,就进自己屋去了。 大堂里这位公子一身惨绿衣衫——莫小看了这颜色,这颜色布料,可是长安曲江宴仕子才穿的,道是惨绿少年,谁知正是风光无限,走马看尽长安花,最是春风得意时。 他身上这件细看颜色浅一些,可是这布料上的暗花纹绣,精美异常,就他腰上玉佩的价儿,别的不说,全扬州最好的酒楼能吃上一个月去。 可就是这么一个不好得罪的主,正臭着脸坐在大堂,得罪他的人正是这觅芳楼的花魁,凝枝姑娘便是。 不知今天是怎么了,门是怎那么也叫不开,眼看楼下这位得罪不起的脸色阴沉,老板娘自己都跑了好几趟,这妮子就是不见客。 老板娘想着,看着镜子里的浓妆女人,正要从妆台上取个篦子,摸索的手碰到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牙痛似的吸一口凉气,侧过头看了看门外。 * 觅芳楼本在闹市,偏偏地方选得恰好,高处还能够看到一角水景,月色粼粼,随波上岸。 花凝枝,月入波,清歌曲曲换绫罗,来来往往皆是过客,只是此地红尘太浓,映入眼中宛若多情,其实谁在意过谁? 凝枝浅笑,点按琴弦,有如露水映月,珠玉散落,一停手四下阒寂,厅堂里的吵闹都给隔在帐幕外头,倒是潮水来去拍打堤岸的声音仍自不绝——也就只有潮水,日日伴她琴声,不曾爽约-----潮水有情么?凝枝再一次笑出声来。 说是这么说,每次入了夜,她也还是忍不住要将窗打开,如现在这般就着满屋的月色弹弹琴,偶尔停下来听那潮声,听着听着就入了神,想着一些散散碎碎的事情…… 琴声嘎然而止,凝枝纤腰一转,看了看茶桌上压着的纸条:字条如常,一切如常,连形状都不曾改变,字迹她也是认识的,不然也难令她闭门谢客,温酒而待——凝枝知道,这人出的价,别人出不起,所以她全不怕老板娘责怪。 风过小窗,帐幕轻摇。 “到底是风雅。” 这清亮的声音甫一传来,凝枝立时往窗口看去,发间珠花闪烁,长发垂直至胸前,嘴角轻轻一抿,抿出一点嗔笑。 窗口斜坐着一个人,长衣如雪,沐月浅笑,眼角唇边是不尽的风流,月华映着白衫,撒进来如霜般清冷,他坐在那里,不经意间压过了满城的烟雨流光,帐幕外的调笑脂粉已然尘土,而他自己则飘逸得宛若云中落下的一片月。 风流惊落月九天,凝枝想起世人说他的这么一句话,如今才觉得形容得好呢,曾听人说在长安郊外遇到过以斧凿修月之人,想来也不过如此吧。 “轻云破月,娇花弄影,温酒待客,凝枝弹琴。”那人带着一点调笑的语气,低低吟道。 “奴家见过沈公子。” 沈峥笑:“还以为你会说‘公子有日子没来了,想杀奴家’呢。” “这般话凝枝就是说了,公子也不会信。何况公子都半年不见了呢。”凝枝伸手调弦,漫不经心。“昨日琴姐姐上街遇到郑大老爷,郑府还打听是谁家小娘子呢。” “郑老爷常来么?”沈峥问道。 凝枝低笑一声:“大前天深夜宿在琴姐姐那里的。” 她话音才落,就觉得眼前猛一亮,好容易看清是沈峥,却发现他不知从何处找来个烛台,正拿在手里照着她的脸。 “那我免得忘了,多看看。” 沈峥极近地看着她,低声说。 凝枝一愣,低下头方要说话,只听帐幕外面彭彭作响,沈峥起身一把将凝枝挽到身后,面前帘幕接着被人扯开,帘外之人本来气势汹汹,借那微弱烛火看见帘中情景,也不觉一愣——眼前是风流才子红粉佳人,燃着一支残蜡,大概正细语调笑。 就在他发怔的一瞬,沈峥已经抢先燃了灯,室中一时通明,那人一抬头,就见沈峥的目光越过他,向他身后的珠帘外看去。 刚走进来站在珠帘外惨绿衣衫的少年被光一晃,先遮下眼,依稀看到一个熟悉身影,放下手细看时,不禁目瞪口呆,手晃了下,算是制止身后的人。 跟着他冲进来的人见他如此,也向里看去,有那么几个年纪大些的一看,立时惊呼。 门边是拦不住他们只好抢进来的老板娘,此时抱臂半倚,嘴角勾一丝冷笑,不时看看那少年。 她方才看见妆台放着的锦袋与字条,就知道了凝枝不见客的因由,也就由着她去了:沈二公子隐居多年,布衣一个,也不常来,这客人还真算倒霉:偏偏他有钱有势谁都难惹,就是惹不起他沈峥,还就叫他撞上——方才凶神恶煞的,她也就认下,反正一会儿有好戏看,砸坏东西还能敲上一笔,还担心这少年走了呢。 老板娘佯装扭头躲过凝枝看过来的目光,面带讥诮地看一眼那绿衣少年,靠在门边开始欣赏帘里那位白衣公子。 她,“觅芳”桂老板,还就是爱看热闹的人。 半边还挂着的帘子被收好,全然不顾屋中各式各样的目光。 沈峥回身挽起凝枝,轻轻侧过脸去对她说了点什么,尽是亲昵温柔之态,凝枝听罢,温恭地抿唇点头,转到帘后,沈峥这边才微笑一下,顺手拿起温好的酒斟满两杯。 “四弟,好久不见了。” 那惨绿衣衫的少年终于泄了气,瞪着他,缓慢地道:“二哥?你怎么会在扬州?” 沈峥一手将酒递过去,眼角细细一抬:“四弟怎么会在这觅芳楼?” 门边一动,看去只见老板娘裙脚带起的一道红影儿,接着就是楼梯响。 众人一见,自然明白:这样的气氛还是别看热闹的好,毕竟这两兄弟哪个都不好惹,所以老板娘这么一走,待到沈四公子接过酒入座以后,门重关上,帐重系好的房中,已经只剩下他们三人。 沈峥看着怔怔的四弟,笑了笑又问: “你不是要赴今年的秋闱?” 沈岚听他问乡试的事情,点头。 沈四公子名岚表字子适,与他家其他兄弟一般的,也是远近闻名的才学,如今沈峥游山玩水去了,家里自然对他和弟弟更寄厚望。 沈峥想着,接着审道: “怎么,没事往这种地方跑?” 沈岚回复过来,听了没说话,瞥了凝枝一眼,凝枝心里只觉得沈峥那话说得太理直气壮了些……你自己不也在这地方? 沈峥只是笑:“四弟,你可知长安平康里有多少美人啊,一个个出身教坊,到时你春风得意,岂不乐哉。” 这话实在算不得说教,沈岚暗地腹诽之余,也不敢多话,反正是被他逮了,正闭嘴听着,面色稍有愤懑,憋了好久才开口冒出一句: “二哥才学,绰绰有余,何必混迹于此。” 凝枝正在一旁倒酒,也看了沈峥一眼,沈峥喝一口酒,咧嘴笑道:“在下从商,不得取仕。” “什么?”沈岚愕然。 沈峥并不回答,自顾自喝他的酒. 凝枝见气氛冷下来,沈峥又没有解释的意思,只好在一旁柔声续道:“若非沈二公子将这楼给姐妹们安身,如今可要露宿街头了。” “啊?” 这么说,这里是沈峥名下的产业?沈岚四顾,收到二哥一个默认的神色。
“这……”等等,倘若自家产业里有这种地方,沈府的面子要往哪搁? “我也是从前偶然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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