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人,裴迪以为自己是知道他的,可是如今再多想想,也徒增困惑。 何必如此? 李公子起身,长袖一拂,形容淡然风度挥洒。 于是这室中二人,一青一白各自隔案而立,山风舒卷入窗,沾了他们袍袖间的味道,窗外的山涛阵阵宛若海浪,化作翻滚吹拂着的万顷烟波,烟波之下,却是潜流涌动。 “你已经救到那女人了?”裴迪问道。 李公子往他那里望一眼:“是。” 裴迪凝目,叹息颌首:“除了凌烟你,想来亦无他人能为。” 掩人耳目,悄无声息地将鲸兰弄到手已是不易,那公婆岛四围巨浪滔天鲸鲨出没,难辩方位,岸上据说还有机关重重,更是诡异难测,这样的凶险万状还能打一个来回竟没有重伤,还带回来一个女人——就是裴迪自己,也诚难如此。 凌烟对他那称赞不以为意,只是闻声迟疑一下,正告:“在下这名号不意人知,望海王莫要与人提起。“ 裴迪点头之余,又问:“这么说,真有此人?” “不是海王自己传出去的风声么?”凌烟说着微笑起来。 裴迪也没话说,这风声确实是他有意传出。 风声一出,这么个平和的初春风云激变。 十年之期已到,就是裴迪不说,也还是会有人提起的,想来海王也已考量许久,可是,假人之手得到那东西,真的是他的目的么? “如此候爷自可兴兵,何必把裴某引到此处,还要据实相告?” 李公子目含笑意:“两人近战,岂不是免去海上的一番血雨腥风?” 裴迪听了望向他,几乎要拊掌叫好:既然一旦开战海王于他不利,还不如用这种方式杀了海王,尽可顺带领了海王的战舰,他人都在龙涎屿围着自削气力,早就难以撼动他,如今并入海王的船舰,更是独步海疆——再者以独斗这种古老的方式成为海王,是海盗的,谁会不服? 这么说,这就是他的后招? 可是刚刚在那样的凶险里走了一遭,又连着赶了几天的路,他竟全无一点气力的损耗么? “候爷觉得,可以杀了我?” “现在不。”李公子目光一转,干脆地道。 不待裴迪发问,他径直走去西墙上一推。 那墙原只是薄薄一层,装有机关,受力滑到一边,只闻墙内帘栊叮咚,举目白纱为障,里面朦胧趟着的,是个女人。 凌烟公子撩开障幕,示意裴迪走进去。 室内本来布置简洁,所以两人的目光二话不说就被床上这个光彩夺目的女人吸了过去。 那横躺着的女人一身紫色绸缎,长裙曳地,犹如一条紫色的溪水裹着她的身体流到地面上,细腰玲珑,松松挂着半幅金丝编就的珍珠巾子,裙边衣角皆是以金玉装饰,紫缎抹胸,露出胸肩白皙的皮肤,一条金色项圈由明珠合拢在喉下几寸,那明珠泛着幽幽的光,衬着她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乌黑长发散落在床边胸前,一双白臂被黑发映衬得似有珍珠光泽,软软地落在发中。 两人就这么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这女子,美得叫人窒息,裴迪吸了口气,只觉得这空气中有一丝暗暗柔香。 “阿抹香?”裴迪低问。 凌烟看着那女子,点头。“她离了那样的环境,本是活不了的,调养了几日,只好仿造那里的样子了。” 裴迪没来由起了调侃之意,叹口气道。 “果然是才子佳人,好福气。” 凌烟公子也不避嫌,接过裴迪手里的药盅,微笑着扶起那女人靠在他肩上,一头长发流泻而下。 他虚搂着那女人,将药一点点喂进去,才小心放下她,低声道:“那地方我多待一刻都有可能毒发身死,连她也周身是毒。海王若愿援手做个风流鬼,也省得待会儿你我动手。 裴迪莞尔:“据裴某所知,只拿到鲸兰,并不足以取出那东西。” 说罢目光落在女子颈间的项圈上。 怕是少有人看出,那颗夜明珠并非镶嵌上去,而是由喉下刺入这女子体内,这女子被迫服食了一种特殊的药物,十年来服食剧毒的鲎血,早已为毒所浸,而那颗夜明珠以她为寄主,也只有她的血和体温才养得住,这女人若无明珠,也就香消玉殒了。 据裴迪所知,鲸兰,只是分开他们所需药物的一种,况且就算凑全药物,也只能保明珠无恙,这女子终是难逃一死。 可偏偏就在眼下,他二人都需要这女人多活一阵子。 区区数日,小侯爷竟已找到为她续命的灵丹妙药了? “不知这些秘事,海王从何而知?”凌烟公子把了把那女人的脉,漫不经心地问。 “幼时闲翻家里祖辈的文章笔记,得知一二。”裴迪说完窝心地笑了笑,好像澄黄阳光下绿草上的露水,只把人拽回儿时的平和,记忆背后的那一点怀念惋惜,不过一笑而已。 凌烟公子听了,嘴角也带着点笑意,落落地,却更添潇洒。
明珠
“怎么我才走两天不到,就变成这样了?” 归徕一脸无奈地看着对面的雪衣少年拿起归夫人的茶,问出这么一句。 归徕在夫人的质问谴责喋喋不休里一言不发地品了半个时辰的茶,待夫人好容易停下了,他正巧看见短篱后再熟悉不过的白衣飘然一现。
这下好了,小峥的消息一来,夫人总算能忘了这档子事了。 可是那少年一脸春风笑意进得屋来,四下一看,不顾归先生的眼色,劈头问了这么一句。 你这么一提,又要开始了! 归徕向少年投去一个责备的目光,偷偷往夫人那边瞧一眼。 “咦……有人来了?”一边老老实实喝着茶的少年一手端着茶杯,半探询地看着先生,终于笑了起来。 这少年天生俊秀,目光明澈得有如山泉,语笑深隽,转盼动人,配上眉目英挺,举动间不乏少年风姿,神采飞扬。 归徕时常看着眼前这两人感叹自己命好,妻名门之秀已是大幸,就连书僮都是名遍江南的芝庭玉树,怪不得民间的话本里,都把他归徕写得英明神武,堪称圣贤呐。 沈峥笑得好看,就连归夫人都被他这如沐春风的笑容打动,嘴角一动,也跟着笑了起来。 “桂州的茶。”少年低下头去啜一口茶,微咂下嘴。“来的是阿迪?” 正自顾自满足不已的归先生闻言楞了下,点个头才道:“不过这茶,不是他送的。” 沈峥不笑了,看看自家先生和夫人:“海上出事了?” 桂州来的茶,不是阿迪送的,那就只有他那个八杆子打不到的远方表弟了——可是,海王和静海侯同时上岸,放任那群豺狼虎豹满山乱跑,岂不是太蹊跷? “我倒想着是。”归徕说着,看向夫人。 归夫人把书放好,归徕赶紧起身叫她坐下,自己跑到对面把小峥赶起来。 “小峥,你去长安,探到什么?” 侍立一旁的沈峥想了想,道:“陆大人上书增收茶税的事,南边茶农闹得厉害,听说剑南韦大人呈请特调了河州的旧部来帮忙。” “去西裴府的时候,府上说收到裴公的信,只是阿迪不在,我没想他会来,所以也没拿。” 归徕听了“噢”了一声,和夫人对望一眼。 阿迪出去自立门户之后,又接着辞官,裴公至此对他绝口不提,怎么忽然有信来了? 沈峥看着他们夫妇心思重重一言不发,想起什么来:“他们……在屋里?” 归徕挑眉点头:“先去查真儿的日课,你不再在这两天,她可是放了羊了。“ 先生啊,还说呢,真儿又不是我女儿。沈峥腹诽着瞥他一眼,可是先生发话,夫人在侧,不得不从,于是只好叹口气,找真儿去了。 归夫人倚柱而立,看着躲在后院花荫下安然啃骨头的小狗抬起爪子来拨拉头顶上乱动的花枝,自言自语道:“没有什么大的响动呢。” * 一颗茶杯口大的珠子,碧色青澄,看似透明,那青绿却层层叠叠地越发幽秘,只有误闯进去的一点柔和光线在里面晕染迷失,细看时那碧青仍是自然天成不辨远近,宛若碧潭,又缠绕着丝丝的紫檀香气,叫人错认是仙子遗落。 “这东西按说法,也确不是人间之物。”凌烟公子低眼看着自己手里的珠子,低声说。 裴迪不看那珠子,而是看着凌烟公子半低的眼,半晌问道: “怎么讲?” “黄鸟司玄蛇——不过这珠子,是自伽蓝海洲而来。” 裴迪看着他的笑脸,又看看那女人——黄鸟司玄蛇,可是伽蓝并无黄鸟一说,有的只是—— “这是——纯青琉璃珠?”裴迪微吸了一口气,仍是缓声问。 凌烟公子早知裴迪一向都是如此,看出他惊诧,才一笑点头。 裴迪这才定睛看这珠子。 他生长中土,若非他手下昆仑奴闲来述说,他也不会知道这纯青琉璃珠的妙处。 婆罗门的佛法里有一种金翅的大鹏鸟,身形巨大,听磨勒说来,倒有些鲲鹏的意思了,这鸟儿也是神明,中土译作伽楼罗,以剧毒龙蛇为食,最终自焚堕火而死,其心真火焚烧,就化作一颗纯青琉璃珠,这珠子因为一向以毒物养着,解天下奇毒,携之百毒不侵,异国以为圣物,不过这珠一向来自传说,极少有人真的见过,若是磨勒在此,怕是早就倒地叩拜了。 “这珠子,应当能解她的毒吧。”裴迪端详良久。 “它若不能,那当真是无药可救了。”凌烟公子听他这么说,也颇为赞同地加了一句,扭头却见裴迪远目云端,一言不发。 -----白云深处,好闲适的词,他低下眼去,腰间秋水一道,半含在鞘中,青光游走,似乎为那百煅云纹所挡,毫不外泄,剑气充盈。 “这样的话,有件事。” 果然有事? 凌烟公子微微点头,只觉自己鞘中剑气一荡,并不管它。 “在下也正巧想知道,海王追来这里的原因。” 当然,小候爷是确实有意引他来此,可是裴迪知道他,他也并非不了解裴迪,自己的“有意”,他怕也猜到了,那么他追过来,又不像是要帮忙解毒的样子……总不会为了谈和吧? 海王可不是过度热衷于谈和的人呢,何况,和谈一向不是海盗的传统。
沧浪
入夜,海天已合为一片无际的黑,唯一轮明月当空,海面银辉遍洒,清亮如水,洁白如霜,千里月华随着波澜荡漾,散碎的银色水花跳起来沾湿船身。 冯继背月侧坐在船头,月色照亮着他的身影,海空沉寂,冯继忽然抬头望向远处一座双层宝船,有如海上升起的珠宝堆叠,绚烂辉煌,有人来回奔跑,想来也会有丝竹的吧。 冯继低头笑了笑,还没抬头,空气里冷不丁地钻出人声: “大哥怎么躲到这里来了?” “谭三?”冯继按剑的手松了松。“吃完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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