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知道小候爷想问什么:就在二人都离营的时候,他们两家水师在海上打了一仗。 裴公子回想起前日去水宅找小候爷时,他家水师的整肃阵势。 那天雨晴风好,波澜闪烁荡漾,万顷接天,百舸千舰就在碧空下寂然无声地随波起伏,加之晴空朗朗,真应了他“静海候”的名头,裴迪站在自家“广澜”的甲板上,只觉得所谓风平浪静,海晏河清,也就是这样的景象了。 明明都是水师,偏他家的宁和整肃,以致裴迪时时记起那景象,居然有几分的怀念了。 就是跟这样一支船队在南海上动起刀枪,从战报看来,也没沾了什么便宜去,提国来的十六艘货船逃了两艘,裴氏这一小支船队抢了六艘的货去,剩下的都划入他静海候名下——也罢,本来就靠近他的地盘,不留点好处给地主怎么行? 何况,静海候无论如何,都是海盗,天下的海盗都一个样子,杀起来六亲不认,昏天暗地。 “冯氏跟占婆左禄他们,大概会猜你我是为了那件事。” 李公子续了水,煮上茶。 裴迪吹吹茶水:“也好,免得他们犯嘀咕,李兄也就多出些时间。” “多出些时间?”小侯爷抬头问道。
孤岛
风雨如晦,浊浪滔天。 一个巨浪拍来,船身摇晃,冯继退了一步扶住船舷,扭头去看那块巨礁。 身旁的姜成一把擦掉脸上的海水,一身湿嗒嗒地长出一口气:“大哥,你可看够了?” 船身一斜,声音在涛声里隐没,姜成又扯着嗓子重复了一遍。 “大哥——你可看够了——?” “大哥要是……呀,哎哟——咱们找左禄换条轻便的船再来。”被猛拍在船身的巨大浪花浇个半身,又踉跄着过去扶冯继的姜成,好容易断断续续地加了这句,回头就瞥见一旁的几个卫士狼狈的脸上有点欣喜。 冯继迟疑地看了看那岛礁,允了。 于是一众人异常热情地掉转船头,向风浪圈外驶去。 船开出半里,风渐渐顺了,姜成回头看看,诧道:“这岛真是变得快!方才还雷鸣电闪的,这就半点浪花也无了。” 冯继丢给他半坛子酒,站在那里道:“这岛,一直就是这样。” 姜成绑着绳索,忽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停住了。 “大哥?你是说这岛……远近不一样?” 冯继冷哼一声。 “若是半夜来,怕都难回去。” 姜成放下手里的绳子,问道:“大哥,咱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冯继两只手指夹住叠好的绢本海图,看着他道:“你知道这岛在哪吧?” 姜成一怔,细细回想一刻,喉咙一噎,目瞪口呆: “这就是歌谣里说的地方?” 星移南洲,宝樽难求,多闻之道,水色融流, 涛分左右,鸳鸯同游,载风载浪,何处行舟。 ……果然是这里,可不就是这里! 姜成口里念叨一刻,找个地方坐了,才开口要说什么,一旁盯了他大半天的冯继沉沉笑道:“姜成,没想到吧,这就是公婆岛……倘若我早说,怕少有人跟我来呢。” 姜成滞然瞅他一眼,讷讷应声,扭头看着那岛的方向。 船行至南海洲,自是星象有变,此处风向本来与北地不同,偏又逢上这片特殊的海域,涛分左右,交错混杂。 可是这些海岛中,能产得传说中玄黄宝樽的,只有诃陵左近,所以这樽贡唐之后,就被叫做诃陵樽,诃陵樽由怪鱼甲壳制成,外黄内玄,奇形怪状。 这怪鱼血为海蓝色,诃陵人亦尝烹制,只是独有其法,若是烹制不慎,这鱼就有了剧毒,当年鉴真在诃陵与多闻僧共修佛典,鉴真也曾提过这种鱼,此类鱼名为“鲎”,样子奇特,中土广崖等州每年春夏之交时常有鲎鱼盛双成对地爬沙产卵,雌雄相抱,所以也有俗绰“两公婆”。 只是这里的鲎鱼与万安等地大不相同,其毒甚剧,且体型硕大,又赶上公婆岛周围环境特殊,竟得在这片鲸鲨横行的海域里大量存在,剑尾粗长锋利,栖息时将身体埋入沙中,只余得根根长尾刺出,整个公婆岛就如海上探出的一片荆棘:莫说本来就潜流暗涌风急浪高,被吹得歪七扭八,就是海水平静得以靠岸,遇到这天然的剑林刀海,也是无处落脚的。 “方才水流诡异,原来不只是风浪……”姜成多少有些后怕地往水里看,没想到真有一片黑的巨大背鳍在远处的水面下一闪而逝,有如幻觉。 姜成咽了咽口水:“是鲸鲨作怪吧。” 冯继又开了一坛酒,道:“别担心,我还没想登岸,不过来看看这地方是不是真像人说得那么可怕。“ 说罢自顾自点了点头,像是给自己个答案。 “看这样子,能靠岸的人是极少。”姜成已经神色如常,低声续道。 冯继听了,扭过头去问:“你知道咱们为什么来了?” 姜成鼓捣着绳子,闻声惨笑:“这公婆岛凶险如此,来这里,不就一个理由?” 海上有谁不知道,海王珠,就被封在那歌谣所说的地方,也就是眼前这个炼狱般的小岛上。 “不过没有鲸兰,他们来了这里也没有办法。”冯继叹口气,自我安慰似的。 鲸兰,正是各路海寇大举围屿的原因所在。 这种龙涎屿所产的稀奇水草,每年春夏能找到几棵已属不易,况且这草平日都是浅褐色,只有每年元月这几天才会暂时变成青绿。 这样独特的草,整个南海里,唯有龙涎屿礁石间的水洼中才找得到,倘若今年浪不够大,雨水不够多,这草还未必生长。 这生僻的草之所以会出名,是因为它在变成青绿的时候,可以解一种毒。 至于那毒到底怎么个解法,如今海疆,还没有一个人清楚地知道。 在海上行驶了半天,终于从云缝里泄下一道阳光来,一船人见了无不心情大好,赶快把那个海中地狱似的小岛丢开,随着姜成口里的号子,加力向北行去。 一只鸽子在那片阳光下的浪头上一闪,落在船舷上。 冯继走过去取信一看,对姜成扬扬那信,笑道:“我早说过龙涎屿那边不用担心,咱们一时半会儿败不了的,不过,有场好戏。” “什么好戏?”姜成不抬头,问道。 “静海候跟海王两家,打起来了。”冯继说着大笑:海上什么时候缺过热闹?他方才跟海王干了一仗,得罪了他,正头疼得要死,谁想到如今静海候也给卷进来,这两家掐架,他大可以隔岸观火不是? ——他冯继只管好好地守住他的龙涎屿,反正鲸兰转绿就那么几天,这几天一过,怕就是神仙,也只能兴叹了。 冯继想着,心里忽然稍稍赌气:应该再早几天去龙涎屿的……他刚到,琉球的船就追来了,紧跟着越来越多,现在各方缠斗,互挖墙角,谁也靠不了龙涎屿的岸——不过也好,谁也拿不到鲸兰,岂不太平? 再说拿到了鲸兰,他还要想想是不是要亲自去公婆岛一趟呢,如此险恶的岛礁,上头还住着个不知是死是活,甚至都不知有没有的怪人……这种事,还是找人代替划算。 正这么想着,随船的水手接靠过来的机会道:“大哥,要不咱找一天潜过去看看?“ 冯继扭头一看,并不立刻回答。 此人姓谭,行三,虽然不过一个舵手,潜游的功夫却是出神入化,人又精明,若是别人这会儿早就给骂得狗血喷头——有你个舵手什么事?可是面前这人也是在海上多年,倒比姜成还油一些,冯继最近也时不时问他两句,就冲着他一说就说到冯继心坎里这点,冯继也就不计较他管闲事了。 “你想去喂鲸鲨?”冯继劈头来了一句。 谭三一愣,旋即笑道:“啊,我是说龙涎屿……鲸兰不到手,总得惦记不是?” 冯继起身站在他身后,往海面上看了看,低头道:“偷偷去看看……也行。” “可是……咱这船漏不漏水啊?”谭三扭过头看他一眼。 冯继一皱眉:“难说,既然围屿都走漏了风声,也难说咱不会跟一群人在礁上打起来。” “不知道是谁?” 冯继哼了一声:“我还能一个个地拷问不成,从你开始如何?”现在一个个都在屿边拼命呢,我要是来这个,还有几个人跟我?! 谭三摸摸鼻子,笑着转回身去,冯继拍他一巴掌,睡觉去了。 从前苦战半月都撑得下来,这次他们占不了便宜去了。他迷迷糊糊地想。 身后的鸽子扑棱棱地飞入那道阳光,走远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鲸兰
“最起码会有熬药的时间了。” 裴迪说罢,看一眼柜子上冒着热气的陶盅,李公子微微点头,裴迪见他应允,走过去掀开那盅看了看,脸上跟着漾出微笑。 “候爷果然早他们一步拿到鲸兰。” 李公子稍一低头,像是要点头,又像是自谦的样子:“如海王所料。” “候爷料想的也不差,”裴迪盖好那盅盖,道。“候爷可是有什么事情要与裴某说?” 室中霎时静了,只觉得四周山中水声弥耳,动人心旌。 李公子放下茶杯,侧目打量他一番,笑眯眯地问道: “不才敢问海王,是在等着杀掉在下么?” 裴迪谦谦一笑——杀了静海候么?对啊,放任静海候去抢鲸兰,又诱使各地船只围屿大战,到时各方削弱,海王想要公婆岛上的那样东西岂不是探囊取物一般? 虽然静海候一向难对付,不过倘非如此,又怎能指望他有能耐,将那东西拿到手? 可是,他裴迪没有那么傻。 当年隔海恶战,历历在目。 配做静海候的人,岂是那么容易就甘做炮灰的? 裴迪一手扶窗,山风迎面吹来。 “还要请教,候爷一向淡然,此次却率先出手,是何因缘?” 李公子居案而坐,长发缕缕,清风挽袖,听了这话低头喝口茶,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淡淡答道:“称王。” 这两个字,说得不乏痛快,裴迪想。 裴迪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转过身看着他:“所以候爷想要知道,在下会不会出手?” 李公子虽然尽知其中就里,仍是笑了一笑。 不出手,岂不是奇怪了。 可他虽是海王,但这句话对他来说,并不可笑。 老候爷一向全无称王之意,尽管静海候的水师劲旅已经壮大到可以笑看海内的地步,也从没有哪一位海王担心静海候会称霸,静海候向来没有威胁过他们的霸业,更多的则是对各地海师的一种震慑。 遵从老候爷定下的规矩,静海候与海王手下各路首领有意隔着一层——这也是老候爷的远见,一旦静海候有意称霸,海王亦可率众讨之;再者静海候一向不喜嗜血滥杀,老候爷仁德的著称,虽说海盗的仁德实在值不了什么,但是静海候率兵称霸,其威望已然倒塌,不足为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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