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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艳书1:一梦金

时间:2023-02-20 04:34:18  状态:完结  作者:伍倩

  “就是我两条腿全摔断了,那一位叫我,我爬也得爬去。咱们先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吧,”说完这油腔滑调的一句,他眼中就再无一丝笑影,只拿手在大腿根按了一会儿,而后就把受伤的那条小腿慢慢移下床,“你梳妆,我等你。憨奴,你把岳峰叫进来,我有话和他说。”
  白凤心下忧惧,却也不敢简慢,忙叫人来为自己梳了一个惊鹄髻,佩一支凤衔珠分心[45],香云上簇拥着翠花钿,偏戴一朵宝花,周围撇一溜小簪,后鬓上也是珠翘错落,身着遍撒缤纷碎晶的金桂色锦衣,配着杏色罗裙,每一移步,便动摇着瑞气千条、霞光万道,明艳不可方物。
  詹盛言也换过一件烟灰紫暗花的外国缎子袍,横腰拦一条色泽如酥的白玉带,带子上拴一个汉玉配件,一个红珊瑚结子的缂金荷包,还有一只露着金链子的西洋表袋,脚底下靸拉着一双金衬里的浅帮布鞋,露着清水棉纱袜,一派富贵中又败露着颓丧之相。
  白凤端量他一眼,“你这样装束很好,走吧。”


第十二章 《万艳书 上册》(12)
  在歧道
  尉迟度的府邸位于崇文门东的后井胡同,詹盛言与白凤在府门前下了车,又有两顶软轿把他们从穿堂一路抬进了内厅。厅门外把守着一溜儿镇抚司番役,上前就来搜身。
  詹盛言受伤的左边小腿还绑着纱布夹板,被搜身的番役一阵拍打捏摸,碰痛了伤处,便“咝”了一声。白凤也在另一边接受搜身,张口就叱:“臭奴才,公爷身上有伤,你那双爪子轻着点儿。”
  须臾搜检完毕,番役们便分开厅门。厅内也照样围满了头戴圆帽、足蹬白靴的肃队拱卫,个个刀枪在手,仿佛就等着一声令下,好把来客剁成肉馅端上餐桌。
  白凤扶掖着詹盛言一起往里走,这厅堂面阔足足有九间见方,繁华富丽,花烛芬馨,笼罩在一片清辉香雾之中,但他们却自觉是走入了一座兽穴,那蹲守在尽处的野兽比虎还凶狠、比狼还狡诈,那是至为残酷的万兽之王,叫作“人”。
  一张无边无际的紫檀大桌后,尉迟度对他们点了点眼皮。
  詹盛言却愣住了,坐在尉迟度下首的陪客也把眼一瞬不瞬地望住他,突然间眼睑一抽,从鼻孔里喷出了一声冷笑,“这才叫天道好还,昨儿还耀武扬威,今儿就摔断了腿。”
  詹盛言的神情也在刹那间为之一改,破口大骂道:“若非我昨儿手下留情,你这会子还大马金刀坐在这儿?!起来,咱俩出去见点儿真章!你爷爷就摔断了腿,也照样弄死你这龟孙子。起来呀,徐钻天!”
  那人鼻青面肿,与猪头相似,正是前夜里被詹盛言拳翻的兵部尚书,外号“徐钻天”的徐大人。
  白凤也有些吃惊,却只拽着詹盛言道:“盛公爷,不可造次,九千岁还在这儿呢。”
  詹盛言一副强敛怒火的模样,鞋底磔磔地刮着地板,蹭着腿挨上前,“上公千岁在上,詹盛言谨参。”
  尉迟度的身上是一件藏青氅衣,袖口翻起,露出一线深红衬底,头戴高檐珍珠冠,绝无一丝阉人常有的阴软之气,直是仪表雄壮,气度恢弘。他先朝白凤一瞥,似被她的一身光艳所惑,脸上浮动起笑意,又很快正色转向詹盛言。他拿眼扫了扫对方邋遢不整的鞋袜,静待其拖着一条伤腿参拜毕,方以发沙的轻音道:“你腿脚不便,休拜,起来。”
  白凤也对尉迟度压下身子一福,便姗姗上前一笑道:“早先妹妹出条子,原是到这儿呀。”
  她把脸冲着尉迟度右手边的徐钻天,侍坐其后的正是与她同院的倌人凉春。凉春妆扮得通身上下一味素雅,只在颈上环绕着一条两指粗细的赤金宝石璎珞圈,耳下也佩戴着一对绝大的金穿宝流苏耳坠,显出别样的豪奢来。
  凉春将一指轻点着自己颧上淡淡的小雀斑,指上也有一只富丽炫目的金宝戒指,那宝光直闪进她眼睛里,分外调皮,“听说盛公爷意外坠马,九千岁特地设宴相慰。不过今日两位同座,那是谁要剪谁的边儿呀?”
  “剪边儿”的意思便是夺取他人相好的妓女,那自是因为尉迟度与詹盛言都是白凤的客人,又不能把白凤劈开两截,这一席必有一人要受冷落,故而凉春有此一问。
  白凤素知凉春胸无城府,并不以她的调笑为忤,只啐了一口道:“小蹄子,就你话多。这是千岁爷叫的条子,我自该伺候千岁爷。”说罢她便一努嘴,让跟局娘姨把自己的豆蔻盒子放在尉迟度前头,自己就在他身后落座。
  时至今日,白凤已能百不失一地分辨出尉迟度与他的替身,她迎目一打量,便知这是如假包换的尉迟度,遂伸出一手在他臂上柔然一抚,一双媚眼纵横着秋水之光,“义父。”
  这并不是詹盛言首次目睹白凤在尉迟度面前的娇态,但当她的手就在他眼前抚摸另一个男人时,依然有一块粗粝的磨刀石擦过他的心。他躲开了眼睛。
  尉迟度回望白凤一笑,并未如何注意,倒是徐钻天捕捉到了詹盛言的落寞。他眼睛里还在充血,翻动之间,直流露出野狗吃死人一样的凶相,“九千岁,昨儿卑职不过和凤姑娘酒后说笑一句,就遭盛公爷的无理殴打,九千岁如今剪了盛公爷的边儿,不可不防着他有不服相争之意,对您不敬啊。”
  詹盛言立即回神,举手朝桌面上一拍,“放你妈的屁!凤姑娘是上公千岁亲口赏给我的,就算大家一同做她的生意,上公千岁也是高祖刘邦、前汉地位,我是后汉刘秀八代贤孙,你何曾见过孝子贤孙敢同祖宗相争、对祖宗不敬的?我他妈就是要替祖宗爷爷教训你,你算个什么玩意儿,喝个镶边儿酒,还敢觍着大脸同凤姑娘说笑!”
  白凤赶紧从旁打圆场,她明知詹盛言的右手已失去了所有知觉,仍旧扯一扯他的手道:“好了,公爷,仔细手疼。”一面又向尉迟度赔笑,“盛公爷来之前就喝多了,言语间或有不防头,义父别怪。”
  尉迟度也笑起来,“咱家没什么可怪,不过盛公爷你乃是金枝玉叶的出身,却自贬为咱家这一介阉人的子孙,就不怕惹祖宗怪罪吗?”
  詹盛言满面的耿介不屈几乎要溢出来,“谢上公千岁宽宏!我这一喝多,话就像自个儿长了腿一样从嘴里往外蹦,管也管不住。妈的,就因我说话直,总有那起子小人瞧我不惯。我可是立下过匡危扶倾的不世殊勋,如今就想在天子脚下的繁华都市享点儿福,每日里喝喝酒、和姑娘乐呵乐呵,碍他们什么了?自打几年前我回京,一个又一个张着蛤蟆嘴要毁我,幸亏上公千岁信我,从不听那些个臭烘烘的谗言,要不然我早死了八百回了。上公千岁就同我的再生父母一样,我詹家的列祖列宗在天上也要感谢千岁爷对我这一线之脉的庇佑!”
  赴宴之前,白凤就知这一去危机重重,车上还千叮万嘱叫詹盛言务必要忍辱从权,他只淡然道“放心”。此时但见他这一副嘴脸——非但是忍辱,且竟是爽性自辱到底——白凤算彻彻底底地放了心,但心下又无限凄酸,不过她脸上照旧是巧目流波,笑靥回春,“是呀义父,我也和您说过,公爷常常在背地里感激您,说您就和他的再生父母一样的。”
  “这话我也听过呢,公爷一喝多就叨叨,说九千岁对他好,恩同再造。”凉春被白凤暗递了个眼色,即刻心领神会,也跟着帮腔。
  徐钻天却回瞪了凉春一眼,揉着肿成一团的酒糟鼻道:“‘人情有所不能忍者。’能忍不能忍,必然是‘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46]九千岁,盛公爷可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唯独一到您跟前就转伸为屈,这样子大勇大怯,想必是怀着什么远大之志吧。”
  詹盛言更是拍案而起,怒火如焚道:“我詹盛言十二岁就中了举,你少跟我来这一套酸文假醋!我还就明着告诉你,千岁爷就是像老子教训儿子一样教训我,我也不生气,但我他妈一看见你就来气!你个操蛋玩意儿,詹爷爷我的‘远大之志’就是清君侧,把千岁爷身边一班专会挑唆生事的小人挨个除去,你姓徐的就是头一个!起来,咱俩这就上皇城左顺门[47]去!起来,走!”
  徐钻天伤口被牵动,连连呼痛,白凤和凉春也惊叫起来,同时从身后去拉劝。这时尉迟度忽沙哑着嗓音叫了句:“老弟台——”
  詹盛言暗中一凛,他与尉迟度在京师保卫战中曾有过生死交谊,彼时他敬佩对方的忠勇,并不因其宦官的身份就稍加轻视,直以兄弟相呼,然而自尉迟度结党抢权,与他渐行渐远之后,这一声“老弟台”已是经久不闻了。此时乍听,詹盛言即知尉迟度有事发作,便做出十分懊悔的姿态道:“愚弟又冲动了,千岁爷见笑。”
  尉迟度伸手把他虚拍一下,“老弟台,坐。你这副性子真得改,不然跌了跟头,还不知是被谁给绊了。”他把声音略提高了一分,但依然轻得好似风从纸张上卷过,“拿上来。”
  一位小太监端上一只托盘,詹盛言向盘中的东西一望,面显诧异道:“这不是我的马鞭吗?”
  “确是你的?”
  詹盛言抓起马鞭,先捋一下皮辫子,又将另一头的犀角手柄握住,那手柄上下对穿两孔,系着套带,他的手掌一下子就轻车熟路穿过了套带,握紧鞭子道:“是我的。只我这马鞭如何却在千岁爷府上?”
  尉迟度将眼光飘远,反复游动在厅后的一件汉玉觥、一件纸槌瓶之间,“从陈七脖子上取下来的。”
  “陈七?我那长随陈七?来人,陈七人呢?去哪儿了?”
  尉迟度一摆手,“不必问了,陈七死了,被这条马鞭勒死的。”
  “死了?谁干的?干什么要杀陈七?”
  尉迟度将手一指,立刻又有太监端上了第二只托盘,盘中就是陈七的铜鱼牌。
  就在不到四个时辰前,詹盛言曾亲手从陈七的腰间搜出这块腰牌,再把马鞭绕过他脖颈,但这时他却双目痴瞪,好似从未见过比这腰牌更加令人费解的事物。“这……千岁,这……陈七他是——”
  “是镇抚司的探子,”徐钻天,他的五官已肿成一块,却仍挤出了一个刁滑的笑脸,“盛公爷,少来这一番做作吧,多半就是你担心自个儿那些不可告人的密行被九千岁探知,才会杀害陈七,毁灭口供。”
  “好你个徐钻天,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哪。”听了这下井投石的一句,詹盛言显然是惊悸已极,但却一改先前暴跳如雷的态度,只在口中发出了一种硬直严冷的声音转向尉迟度,“千岁爷,您别听这龟孙子给我种毒。”
  好似强压下激愤的情绪而停下来思索一般,他顿了一顿,伸手指向白凤道:“我就直说了。千岁爷,连我睡觉说的梦话您都未必不清楚,煌煌天日,我还怕什么陈七陈八?我一向是事无不可对人言,巴不得您派个贴身人天天跟着我,才好堵住那些个龟孙子的臭嘴。千岁爷,我千真万确不晓得这陈七是镇抚司的人。今儿上午他还好好的,我带着他和岳峰去泡子河跑马,没一会儿我就喝多了,晕晕乎乎从马上摔下来,岳峰把我送回了凤姑娘那儿,因没见着陈七,我还问过两句。至于我那条马鞭,要不是您叫人把它端上来,我都没注意过它不见了。准是杀死陈七的凶手趁我喝多了从我身边给盗走的,或是我摔下马时丢在哪儿了叫他捡了去。千岁爷,还请您细思,人若真是我杀的,我何须把凶器留在现场,难不成为了方便让人指认?我就再灌多了黄汤,也不至于如此愚蠢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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