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度抬起手阻住他的滔滔清辩,“据仵作所验,陈七咽气在申正时牌之后,你回怀雅堂那阵子还不到未初,身边人也都跟着,那自不是你着人所做。但你平日里太过率性妄为,易惹人记恨,再这样下去,咱家也护你不得。这马鞭你拿回去吧,好好鞭策自己修身养性。坠马事小,再莫落入陷阱,这才是头等大事。” 自步入这一座刀枪林立的府邸,詹盛言的神经就一直绷得紧紧的,随尉迟度的这一段话,他浑身的血脉骤然畅通,方觉出腿上伤处一阵阵猛烈的抽痛,由不得他一下扣紧了手中的马鞭,蹙眉忍痛道:“千岁爷明察秋毫!哎,您这样救护愚弟,深仁厚泽简直是叫人愧及膏肓,我以后更当时时地追陪千岁爷好承受教诲,为上公千岁执鞭坠镫,伏侍恩主。” 接下来他又发表了几句肉麻献辞,完后便将话锋一转,对准了徐钻天道:“徐大人,上公千岁已亲口证明我清白,那陈七之死就是摆明了有人陷害我。我瞧你也别做作了,敢作就敢当。” 徐钻天也正颜厉色道:“盛公爷什么话?难道说我挨了你的揍心中不忿,所以做局陷你吗?讲话要有凭据。请问我事前如何得知你的长随陈七是镇抚司探子?又如何盗取你的马鞭,在你坠马时行凶?你倒给我一一解释解释。” “二位,”尉迟度一开声,整个大厅都安静了,他拿两指擦了擦自己下颌的不毛之地道,“你们是朝廷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该各尽其长,为我圣主协心效力,以答覆载之德,再这样相争起衅,就太辜负圣恩了,咱家也要不乐意。来,互敬一杯,有什么不快都一揭而过,谁也不许再提。” 他这样说,詹盛言与徐钻天也只好各敬了一杯酒,詹盛言故意把酒盅碰得山响,互相照杯时也仍旧是牢骚难尽的模样,“徐大人,千岁爷不许提,我也就不提了,反正有些事儿,咱们‘一个点妆灯、一个擦香粉——你明我白’。” “我明白什么?你——” “好啦,都是男人家,点什么妆灯、擦什么香粉?”未容徐钻天再回嘴,白凤就笑着打了一句岔,她将涂着绯红丹蔻指甲的柔荑一卷,把盏斟酒道,“你们还是做些男人家该做的事儿,饮酒高乐吧。哟,你们二位都挂着彩,伤口忌酒,既然才已饮过,就算个意思,接下来以茶相代好了。” 詹盛言率先一口回绝道:“这点儿伤当得什么,我还敢和上公千岁装蒜吗?我原就有不醉的量,既到了上公这里,更该双杯相陪才是,烦凤姑娘替我把这一对盅子全斟满。” 徐钻天自也是不遑多让,忙叫凉春斟酒。 二女添过酒,白凤就抽出了腕袋中的玉箫对凉春一笑,“春妹妹,我吹,你唱,咱们好好地叫在座诸位开开心,忘了那些个糟心事儿。” 凉春也欢洽一笑道:“好呀,姐姐只管把调子往高里起,我今儿嗓子可在家,正要露上一露。你也不许再胡说乱道,只许专心听我唱,一会儿我可要考较你的,唱了什么你说不出,便算不及第,受罚三大杯。”她边说着又举起粉拳将徐钻天轻轻一捶,却又碰着了哪里的伤处,令他“嗷”一声叫出来。 大家都失笑,三位男客虽肚子里各有一部春秋,就此也缄口收言,一同看白凤与凉春好似花枝并蒂一般吹箫引凤、春音燕啭,渐渐都沉入了柔乡之福。再饮过几轮,众人又换过一回衣裳,气氛就更为放松热烈。詹盛言的情绪也高涨起来,侃侃地谈着,谈的左右不过是一些风花雪月之事:京中哪一家弋阳班子最好,哪一家昆腔班子里的旦角出挑,又是哪一位王公新纳了美妾,哪一位清倌即将要破瓜…… 忽一位近仆从外头走近来,禀告了两句话,詹盛言马上道:“送上来。” 他瘸着脚下座,又一次拜倒,“多蒙上公盛馔慰问,无物表情,些微薄礼还请上公莫弃。” 随即就见岳峰捧着一件礼物上前来,尉迟度拿眼一扫,见是一只造型独特的纯金酒杯,外表已有了斑斑痕迹,一望而知是年代甚久的古玩,杯身上镶嵌着大颗珍珠、红绿蓝三色宝石,还有水晶和玛瑙,底托是石质,下脚刻着一行外国字。 “这写的是什么?”尉迟度最先注意到的就是那一行他看不懂的文字。
“回上公的话,英吉利、法兰西等西方国家全都尊奉同一位神仙,而这只酒杯据说曾盛放过这一位活神仙的血,被视为圣物[48]。这行字的意思就是‘辉煌之主’。” 尉迟度抬一抬眉毛,拿起了那只酒杯细意把玩,“西方的神仙也是神仙,既是神仙的圣物,咱家如何受得起?” 詹盛言早已是醺醺大醉的模样,真诚又粗鲁,“神仙有的,上公都要有,而且要双份!一并拿上来吧。” 岳峰身后的小仆马上捧来了一只同样的金杯,但金质灿烂,色泽夺目,乃新造的仿品。虽远不如原品珍贵,却也是价值不菲的宝物。 尉迟度不由摇着头微微一笑,“老弟台,不怪闵厚霖昨天说你是散财童子,一把牌就输了一条街,今儿又给咱家送出这样一份厚礼,你就不肉痛吗?” 詹盛言大笑了起来,“上公就别拿我打趣了。愚弟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愚弟酒意所至,兴发难耐,欲请一套文房四宝。” “哦?老弟台既有当席挥毫的雅兴,咱家巴不得一饱眼福。”尉迟度这才笑着放下手里的金杯,偏一偏脸,早有几个小太监前后奔忙,不多时就抬过了一张紫檀大案,连同笔墨纸砚样样俱全。 詹盛言道了一句“献丑”,走来案前,先立不住脚似的摇晃了两下,好容易扶住桌面站稳,拣一支羊毫斗笔,饱蘸浓墨,挥毫如飞,顷刻间写就了一对条幅。 两名太监展开那六尺雪宣,徐钻天先眯起眼读道:“至德莫可明言,下情惟有祝釐。”他那紫茄一样的脸上立刻浮现出笑意,拊掌而赞:“公爷说得好!九千岁至德如天,光被四表,百兆民生皆受其福!佛天也要紧紧地护佑着千岁爷,这是天下万民之福,也是我等的福气。” 他说着也与詹盛言一并跪下,频频顿首。 尉迟度扫视着那两行大字,慢慢点一点头,“好,这一笔由赵入欧,方圆兼施又俏劲不凡,非常人可及,好!咱家要叫人把它做成对联,挂在客厅里头供人观瞻欣赏。” 詹盛言立便又磕了一个响头,“愚弟当不起这样的揄扬,愚弟惭愧!只愿上公福寿延绵,千岁千千岁!” 贵重的礼物与肉麻的称颂显然打动了尉迟度,令他一向老于世故、难以讨好的脸庞泛起了轻佻的笑意,他把手向着詹盛言抬起,“快起来,你的腿还伤着,今天不许再拜了。” 一场花天酒地之后,再等宴罢茶叙,已是快四更,尉迟度这才端茶送客。他也喝得不少,笑意醺然,一手搂着白凤,另一手指住詹盛言道:“瞧他瘸着腿的可怜相,凤儿,你扶他回吧。” 还带着那样毫无保留的笑意,他把嘴贴近白凤耳边,几乎嘴唇不动地言道:“回去给我细细套他的话。” 白凤亦做出会心之态,对尉迟度瞬一瞬眼皮子,便盈盈地走向詹盛言,“都是你这瘸子给闹的,我想多陪一陪义父,他老人家也不许,只把我发配给你当拐杖。” “千岁爷爷,大德不言报,看将来吧。”詹盛言更是醉得步子都迈不稳,两手把白凤的肩一揿,笑得浮荡不堪,“小拐杖,爷爷认不得路了,你领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罢了吧,我是灯草拐杖——做不得拄(主)。千岁爷明日还要理朝,得歇息了。盛公爷你若还不困,我再陪你去哪儿消遣消遣?” “那就去苏州会馆再喝两杯?我亲手给你剥螃蟹吃。” 詹盛言从后圈住了白凤,几乎把大半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肩上,饶是白凤身量极高,也被拖拽得摇摇晃晃。她笑着直打他手臂,“别浑闹。春妹妹你们呢?也一同去吧?” 徐钻天的伤还没好,却也忘了疼,又往白凤跟前乱凑着道:“凤姑娘出口相邀,自然要去。” 趴在白凤肩头的詹盛言却把脸一沉,自后伸出一手直戳在徐钻天肩头,不轻不重点了两点,“老徐,你给我等着。”说罢就揽住白凤倒退了两步,仍把眼瞪着徐钻天道,“我的腿突然疼得厉害,哪儿也不想去了。凤儿,回怀雅堂吧,我到你那儿住局。” 徐钻天与凉春携手揽腕,他的眼光却与詹盛言搅在一起,拴了个解不开的死结。 一盏玻璃风灯由车顶垂下,摇荡不已的光束照亮了詹盛言的脸。在这唯有他与白凤相对的车厢里,他脸上所有的欢醉、骄狂、谑浪统统都不见了,他抚弄着那一条马鞭的鞭梢,沉郁而无一言——这原本是他酒醒时才会露出的那一层面目,然而他分明刚喝过半缸好酒。 白凤叹口气,这足以说明他此刻的心情有多坏,她也完全理解他的心情何以这么坏:一位功绩斐然的勋臣贵戚,有着身为公主的母亲,亲外甥就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却把一个太监捧作自己的父母,为其跪地献礼、题字颂德。她深觉詹盛言比四年前面对尉迟度时还要成熟得多,也无耻得多,以至于她都想为他的无耻而喝彩。她太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从小就清楚:当她明明看见一个男人就想吐,却只能满口倾吐着情意殷殷时,也是一样的感觉。其实说穿了,这也并不很难,有一个诀窍:只要假装自己是另一个人就好了,另一个人的嘴、另一个人的舌头、另一个人赤忱又狡诈的眼睛,另一个人的屈辱人生。 唯一的问题是,每当你回顾这个人的所作所为,你总会为其感到深深的羞耻和悲哀。 她把手攥住詹盛言,他翻转过手掌捏了一捏她的手,“龙门要跳,狗洞要钻。不算事儿。” “好样的,你再怎么吹捧尉迟度,自污为后汉子孙,我心里也有准儿,你才是逃出鸿门宴的汉高祖,这一关就算是闯过了。”白凤迟疑一下,倚向他耳边轻声问:“我的盛二爷,你总得和我实说,那个陈七的死到底和你有无关系?” 他把那马鞭折两折,回倚住她道:“是我亲手杀了陈七。” “可尉迟度分明说陈七死时你在我身边?” “我是在你身边。” “那你又说你亲手杀了陈七?” 她感到他在她耳畔轻吁了一口气——“我把陈七打昏,捆死他手脚,塞住嘴巴,再将这鞭子浸了水绕住他脖颈,将人留在太阳地里头曝晒。皮鞭中的水一旦被蒸干就会缩紧,差不多在我离开一个时辰之后,他才会被一点点儿勒死。” 白凤恍然大悟道:“你是成心把鞭子留在现场的?” “留证自诬,才好假充是他人陷害,不过是你对付冯敬龙那一套,我依葫芦画瓢,”詹盛言晃了晃那鞭子一笑,神光内敛,看不出真意,“凤儿,这一遭仍旧算是你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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