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漪听过咋舌道:“我也听严嫂子说过,全北京的倌人就数凤姑娘的身家最丰厚,衣裳首饰里常有市面上见不着的珍品,连其他小班的姑娘们也成天管她借衣饰撑场面。不过丢了东西也不找,可就太大方了些。” 书影不屑道:“这算什么,光这个月就丢了两副珍珠耳坠子,人家也不在乎,只说那叫‘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尉迟太监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尽堆在她头上身上了,她有什么心疼的?” 万漪骇道:“书影小姐,我的小祖宗,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书影露出一个略带顽皮的笑容,“瞧把你吓的。那我不说了,我听你说。嗳,你近来琵琶学得如何?” 万漪这便说起什么是推手向外为琵、合手向内为琶,又有挑、弄、勾、拨……再有如何以工尺上乙四合五六凡九字分配宫商角徵羽五音,如何以五音分配六吕六律,说到兴起处,便起手弹拨了两段。 书影听过,却很是向她脸上端详了两眼道:“你弹的是首快曲,却满含哀愁之意,怎么了?今儿挨罚了,还是昨儿睡姿不好挨打了?我睡得沉,有时也听不见。” 好似因心声被听破,万漪显出了一丝羞窘来,将手抚着琵琶的覆手道:“那倒没有,就是,哎,还能有什么?大年跟前我有些想家了。不过想也没用,我爹娘怕早忘了我了……” 书影捧着碗,把筷子在碗沿上画了两圈,忽道:“你娘来找过你。” 万漪睁圆了两眼道:“什么?!” “娇奴她们说话,叫我给听见了。前些天院外来了个妇人,自称是‘顾万蚁’的娘,说想来瞧瞧闺女。结果白鸨子非说卖身契上写明了‘不瞧不看,永断葛藤’,硬是给赶走了。她吩咐不让人乱讲,可我想了想,还是该告诉你。你瞧,你家人还是心里有你的,过年了还特地来看你。” 万漪发了一会儿呆,就滚下了泪来,“从我们家到京城多远哪,我娘一定舍不得坐车,自个儿走来的,路途上喝风吃土,可得受多少苦!我当女儿的自坐在这里享福,还冤屈她的心,我真对不住我娘……” 书影放下碗筷上前道:“你别难受,你虽身子不自由,好歹和家人没断了线。不像我,大姐和小妹转落在南方,大哥又在黑龙江服役,天南地北,海程迢隔……”说着便也两目泛潮。 万漪忙把琵琶也搁下,攥住她的两手一摇,“书影小姐——”却听那头“哎哟”一声,才反应过来碰痛了书影手上的冻疮,赶紧又放开,犹豫了一下道:“书影小姐,不是我说,就算你实心里不肯做倌人,可日子比树叶子还多,又不是马上就逼着你出台侑酒,明儿再说明儿的,先把眼前混过去,和凤姑娘服一声软,回来和我们一起学艺岂不好?你瞧我学琵琶也磨得手上起了泡,但比起往年冻伤的滋味可也好多了。这腊月天气,你一整天一整天地把手浸在冷水里做粗活,还要被人呼来喝去的,一个官家小姐何苦讨这一份洋罪受?” 书影吸了吸鼻子道:“论说我玉堂金闺,怎可屈节服侍烟花女子?但古人有‘守经达权’的话,遇上了大事,不可再讲究小节。白鸨子拿我的清白胁迫我,她那养女白凤又拿我大哥的性命胁迫我,我也只好忍辱。但我总想着万一老天开眼,我兄妹四人还有重逢之日,叫旁人说起,也赞一声祝家二姐宁肯为婢,也不肯做一天的窑姐儿,我也就不算玷污了祝家的门楣。” “当着矮人不说矮话,在一个窑姐儿跟前,左一声‘不肯做窑姐儿’,右一声‘不肯做窑姐儿’,究竟算什么?”只听飞来一声,却是佛儿踅进门,她将两手里两柄剑往一处一合,顺手挽了个冷莹莹的剑花。 万漪不好说什么,单是讪讪道:“人家并没有指着我说,我又干什么往自己身上栽?” 书影也含怒道:“她是明白人,自然晓得我有我说的人,犯不上多心,倒是你少安这一份调唆的闲心。” 佛儿擦过书影身旁,留下一线从外头裹带的阴阴凉意,“你果真有骨气,做什么饮盗泉、息恶荫[50],吃窑姐儿的喝窑姐儿的?怎不学‘伯夷饿死阳首山’[51]?”接着她把头一偏,又睨着万漪道,“你也是,名儿里夹个‘狗’,还真成了狗奴才。这破落小姐都骂到你脸上了,你还巴巴地给她热什么饭?要依着我,一盆饭全扣她脸上才对。” 这一下,万漪和书影都气得脸腮发红,“你怎么说话的?!” “吵什么吵什么?!”严嫂子的一条粗横嗓子先闯进屋,人跟在后头就到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她将一脚重重踏在门槛子上,鼓起一双胡椒细眼满室一环,“我来替妈妈传个话,她说三位姐儿到咱们怀雅堂也有近小半年光景了,还没出过大门一步。快到二十三小年了,明儿就放你们一日假,叫温雪和凉春两位大姑娘领你们这些小的出去逛逛。你们可老实点儿,再叫我逮住像这样子发噪,那就别上街热闹了,上西屋凉快去!听好了吗?谁都别找不痛快。” 三个女孩儿全乖乖地闭了嘴,这便听得前头的高楼渐起乐声,开筵坐花、飞觞醉月。狂欢的成人,把一墙之隔的这些不快乐的半大孩子们,全衬得和傻瓜一样。 半夜时霏霏地下起了雪来,到第二天晌午,雪停了,地下已铺就了薄薄一层积雪。 温雪和凉春二人就踏雪而来,温雪裹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凉春身上的斗篷则金翠闪闪。红绿相映,煞是鲜艳。 凉春的左手袖在一只青狐皮筒子里,把右手抽出来扯了扯斗篷笑道:“你小心点儿,可别踩了我衣边。” 温雪光着两只手抱住一件包袱,笑着“呸”了一声,“严嫂子你快看,徐钻天那瘟生[52]孝敬了她一件俄罗斯国的翠云裘,就把这个人轻狂得路都不会走了!” 严嫂子在后面堆着笑说:“徐尚书是九千岁一手提拔的人,正走红运,和盛公爷并列为‘财神’,听说光手上戴的玉戒指、翡翠戒指就不下三百多个,一天换一个也不重样,他送的能不是好东西?” 凉春又将手捅回皮筒内笑道:“不为了东西,谁有空敷衍他那人?我昨儿还跟凤姐姐说,盛公爷的腿也养好了,得空了再把徐钻天好好揍一顿,真是个讨嫌鬼。” “这阵子骂人家是讨嫌鬼,我瞧呀——”温雪笑瞥一眼,挨在凉春耳际小语数声。凉春听得咯咯直笑,拿肩轻撞了温雪一撞。两个人乐滋滋地边说着边走进里间来,温雪就把手里的包袱往铺上一摊,“这是我们的几件衣裳裙子,没大穿几次,都是好料子,给下人可惜了,你们穿着过年吧。” 三个女孩儿上一次同温雪和凉春见面,还是二姝为躲避醉酒的徐钻天跑到后头来,书影仍记得她们其时的丑态,再加上又是见惯富贵,因此毫不假辞色。万漪却念着这是人家的一片好心,又看那些叫不出名堂的衣料宝光溢扬,便拿手拂过一匝匝密滚繁绣的花边赞道:“谢谢两位姐姐,这些可真漂亮。” 佛儿从旁冷眼瞧着道:“瞧这穷鬼的馋相儿,就算穿上了绣花衣裳,也是浑身往外冒穷气儿。” 万漪如被针扎了一样缩回手,连带鬓角都红了个透。书影抱打不平道:“你只动不动就笑人穷,我却问你,穷也不扎根,富也不长苗,谁就穷到底?谁就富到头?” 佛儿挂着个满是讥刺的笑脸转向书影,“再没有比这话更对的了,你一个富贵小姐不也没到头,就成了破落户吗?” 书影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却听凉春在那边干笑了一声道:“这一个是穷鬼,那一个是破落户,你自个儿又是什么好出身?也不过是个娼妇的小野种罢了。” 佛儿在原地狠狠地摇撼了一下,转瞪住凉春,“你再说一次。” “还用得着我说?”凉春早也是眉锋横翠,秋水含冰,就连两颊的小雀斑都似被冻住了一般,“这槐花胡同里的小倌人学艺,不外乎丝弦笙管,偏你求着妈妈学什么‘剑器舞’?我们还奇怪呢,这是打哪儿想起来的?结果妈妈说,你娘‘小佛’年轻时就是出名的舞娘,一支‘剑器浑脱’舞遍北京城找不出第二个,你这也是女承母业,家门荣光吧。” 佛儿以完全变了调的粗嘎嗓音道:“你再说一次?” 温雪在一旁拽了一下凉春,“好了,你和这小斗鸡似的玩意儿置什么气?” 凉春却不理会,振了振满身翠绿的翎眼道:“说就说,我怕你不成?我第一次见你就不顺眼,也不照照镜子批批八字,一个娼妇养的小野——你做什么?啊!” 但见佛儿扭身从壁上取下她那一柄鸳鸯剑,抽出来就向凉春当头一砍,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连半点儿疑滞都没有。凉春大惊之下连闪躲都忘了,只把插在皮筒里的两手举起在脸前一挡,还是温雪惊叫着跳过来推开她。那长剑为习舞所用,并不如何锋利,故此只将凉春的斗篷划破了一道口子,却把她的人吓得不轻。 温雪扑身搂住了面无人色的凉春,也一样惊气得脸色发白,指着佛儿颤声道:“严嫂子,这样没大没小的野货还不速速上家法?!” 严嫂子早劈手夺下了佛儿的双剑,迭声叫着“钱兴家的”。钱兴家的揪住了佛儿的领子就把她拖下去,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拖痕。 佛儿被丢到西屋,又一次陷入了淑女脸儿与仙姑索的黑暗,活生生的黑暗。它割食着她的四肢、啃咬着她的皮肤,但她爱死了这感觉,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她所有的惹是生非是否只为了被扔进这里来。每当她全神抵抗肉身的痛苦时,她心中那日夜无休的痛好似就会得到一点点缓解,但黑暗,黑暗是永恒的。佛儿直视着黑暗的尽头,被恶臭的毡团所压紧的舌根吐出了连自己也听不见的一个字:
“娘……” 哭泣的冲动涌起,但佛儿随即记起戴着淑女脸儿时不能哭,否则就会呛死在自己的呕吐物里。所以她没哭,她只一动不动地躺着,躺在她挚爱的、疼痛的黑暗里。 佛儿领罚,余人依旧按照安排出门闲游,但兴头已大为消减。尤其是凉春,虽则有温雪从旁劝解,她却始终不露笑脸,直到出了怀雅堂的大门还在不住口地抱怨:“该死的小野货,你看嘛,上百两的翠云裘,昨儿才上身,就让她给我划了这么长一道。” 温雪下撇着嘴角笑道:“我看你是被徐钻天那瘟猪捧晕了头,一天天娇气起来。破了就找个工匠补一补,有什么大不了?” “这可是俄罗斯国的货,谁晓得那帮土包子会不会补?再说补好了也看得出。你们一个个全都新簇簇的,就我穿着这破衣裳。” “你们先等一下!”胡同里早排着几辆套好的大车,温雪和车把式们喊一句,停下脚就去解凉春的斗篷,“得了,你穿新的,我穿破的,你不爱补过的东西,我不嫌,咱俩换个个儿,总可以?别耍小脾气啦,白白被没来由的事儿坏了心情,高兴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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