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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艳书1:一梦金

时间:2023-02-20 04:34:18  状态:完结  作者:伍倩

  张之河以外另有一位陪客,这人是北京城风头很健的一位“名士”,叫潘思存,出身世家,其祖上潘鹤苒曾在江南办书院讲学,是一代清议的领袖。潘思存颇具祖风,有经天纬地之见识,一落笔就是惊风雨泣鬼神,早年会试下场抱定了一去夺魁之念,揭榜时却连一甲都没有进。但那一榜简直被饱学之士从头骂到脚,状元用错了典,探花的卷中竟还有别字,因此公论纷纷指责主司没有衡文的巨眼,看不懂潘思存这一位大才子的卷子。他本人倒很想得开,只撂下一句“文运如此,非国之福”,居然就此自绝了科举进身的正道,单单寄情于诸般杂学,把辞章音律、书籍字画琢磨得无一不通。潘思存为人倨傲,眼界极高,独独和詹盛言脾性相投,竟肯以朋友之份做一些清客的杂务,为安国公府收藏、经理金石碑板,所以詹盛言的许多文房清玩之上都有着潘思存的章印。二人早已是烂熟,一碰到一起就脱略形骸。
  白凤这时候便显出了应酬的功夫来,真正的媚态似水、温暖如春,亲手为张之河和潘思存奉了茶,又命丫鬟们服侍着他们脱换衣裳,一面给憨奴扔一个眼色,憨奴马上捧上来一个笔砚双全的红木托盘。
  “二位,先叫条子吧?”
  詹盛言有故交腻友相伴,难得的明朗心情全摆在脸上,手里头捏一把金蜡梅自斟壶,直对着壶嘴吸上一口,斜乜潘思存笑道:“对,潘六条,先把你的条子凑齐,咱们再开牌。”
  原来潘思存在潘家大族中行六,且每逢花酒花牌,一个人必要写六张条子叫六个局,此举若在其他人还不知要被如何讥笑,在他却成了别具一格的“名士派头”,虽如此,背后也得了个不雅的绰号叫“潘六条”。詹盛言当面如此唤他,潘思存也只欣然一笑,提笔写就了六个倌人的名字,就叫外场送了出去。
  那一头,詹盛言放下酒壶,对张之河道:“军门[54],你也发了局票吧。”
  张之河说出一个倌人的名字,白凤一面为他捧上烟袋,一面摇头笑道:“哟,军门,这可不巧,她上一节就嫁人不做了。”
  张之河又接连说了几个人,结果不是从良,就是堕了班子,早落到三等以下,不在槐花胡同里做生意了。张之河仍按照旧年称呼先把詹盛言唤一声“少帅”,咂了咂烟嘴苦笑道:“我好多年不在京城,市面不灵了,要不就别叫了。”
  “那不成,怎能单叫你一人受‘身后凄凉’之苦?我替你荐条子好了,咱们做个‘连襟’。”詹盛言笑着转向白凤道,“春妹妹呢?把她叫来。”
  “凉春陪马侍郎游西山去了,”不过她又马上添一句,“温雪在,叫温雪来吧。”
  张之河谢了声,就对詹盛言点点头,“贵相知所荐的人一定错不了,就这个温雪吧。”
  “温雪那样的不对张军门的脾胃,”詹盛言先和白凤摇摇手,又冲张之河一笑,“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林二宝那样的,是不是?”
  一旁的潘思存自己捏了一块酥油泡螺正在吃着,张开嘴愣然不解,“林二宝是谁?我阅历花丛多年,难不成还有遗漏不识的名葩?”
  这话把詹、张二人都问得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林二宝”是从前广宁城极红的名妓,曾一度与张之河打得火热,詹盛言其时虽人在少年,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当即向潘思存描绘了一番林二宝的旧日旖旎,正讲到引人入胜时,他忽将一指在额边轻轻一敲,“我想起来一个人,取纸片。”
  纸片就是局票,这便是要飞笺召美人了。憨奴送上纸笔,詹盛言一挥写就,潘思存探头一望道:“贵连班蒋诗诗?这是蒋文淑的亲妹妹吧?嗯,这个不错,虽还是个清倌,但应酬圆转,比当‘金刚’的姐姐不差。”
  张之河也投目一瞥,却单单赞了一声:“雄浑中见险峻,端庄里见朗逸,少
  帅的字愈发精进了。”
  詹盛言丢了笔,抓过酒壶自饮一口,“我的字若不好,上公千岁会把我题的联句刻在他客厅大柱上叫人欣赏?”
  这说的是那一夜他在尉迟府醉后所书的“至德莫可明言,下情唯有祝釐”,后来果然被制成了楹联张挂于大厅。
  张之河笑哼一声,“那副对联,我今儿上午去千岁府里请安时还瞧见了,真是好,比少帅才给这倌人写的堂名还要好。”
  连着潘思存一起,三个人全暗怀乾坤地笑起来。张之河又正了正颜色道:“不过少帅,酒中风光虽引人,也不好终日沉溺,瞧瞧,手都拿不稳笔了,再喝下去,字也要走样,那岂不扼腕可叹!”
  经过数月的将养,詹盛言摔伤的腿早已经痊愈,无碍行动,但他的右手却在不停地微颤——这依然是饮酒过度的症状,而且指关节处又一片瘀青。白凤听了张之河的话,立时来了一句“阿弥陀佛”,指着詹盛言道:“张军门,您快替我劝劝他!前一阵他伤了腿,大夫说养伤须戒酒,他却当耳旁风,反倒说腿疼得厉害,为了止疼,喝得比往常还多。前天兵部徐大人不计前嫌来找他讨教战策,他倒好,又喝得个酩酊大醉,两句话不对就把徐大人摁到地下打,连肋骨都打断了——”
  张之河张开五指梳着颏下的一部黑须道:“徐钻天来找少帅讨教战策?想是为了川贵之变?”
  他是对着詹盛言提问,白凤却依然抢先作答,语气中颇带怨意,“可不是?西南边两个大土司联合举兵造反。二十年前,朝廷曾向他们征土兵去辽东帮着打女真部,因此这两人全和我们詹少帅混得个烂熟——军门您肯定也认识。九千岁原是打算派徐钻天赴前线剿贼,徐钻天这才来找这个人了解两位土司的脾气秉性、作战风格,”她轻手推了推詹盛言的肩头,“结果一句话不投机,就被他给打成了重伤,竟不能够成行,不得不改换别个儿去督战。为此,九千岁可发了老大脾气呢——”
  “你们听听,”詹盛言举壶一抿,打断了白凤道,“她还嫌我喝?不喝,谁受得了她这一天到晚的絮叨劲儿!”
  又一阵笑声,继而张之河却抚须一叹:“四川永宁与贵州水西这两家土司世代联姻,休戚相关,那一年朝廷命他们提兵援辽,却又拒发军饷军粮,两个人就差一点儿造反,还是被大帅给生生弹压住了。朝廷仍不知安抚,这些年继续鱼肉当地,对土司贵家也动辄苛责打骂,世袭的宣抚使一职却要敲诈重金才予以承认……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前年不就又把他们逼反过?最后请和纳贡,不过是因为钱库亏空,军饷无继。如今再一次公然造反,乃意料之事。怕只怕北边的蒙古和女真各部借机犯边,尤其是鞑靼,万一再来一次从河西渡冰河而直取山西——哎,好在大同总兵阮勋是个硬茬子,有他在,山西还撑得住。”
  詹盛言垂目盯着手里的酒壶,仿佛被壶上精雕细刻的梅花夺去了心神,“老阮那边不必担心,军门还是多多留心自己的浙江。”
  张之河身为巡抚,担负着浙江一省安危的重责,故此一听这句话,登时脸色凝重,“少帅是说我浙江也要乱?乱从何起?”
  詹盛言重举双眸,直对张之河道:“倭贼。”
  “十月时倒是有一批倭贼从平湖上岸,烧杀抢掠,流窜作案,从杭州、淳安一路扰犯到南京,奇耻大辱啊!但这伙倭贼都是浪人[55]出身,个个精通剑术,且一行不过五六十人,行踪飘忽不定,驻地的守备兵不是他们的对手,为这几十人调集大军去打又犯不上,所以才闹出这么大一个笑话。出了这起事故后,我已严令地方招募民兵,连苏杭两地各个寺院的武僧都加入了团练。再有人胆敢登陆,准定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一小撮倭贼,成不了大气候。”
  “但愿如此吧。”
  “少帅有什么顾虑,望直语相告。”
  “军门您想,一小撮倭贼人数不足百,居然就能在十几万驻军的眼皮子底下横行一月有余,伤及平民近千,劫掠妇女财物无数。那么倘若来一千倭贼,一万、十万,又将如何?这些倭贼的同侪,还有那些走私海盗,必将受这一次内陆抢劫的鼓舞,成群结伙大举出动。我瞧也就是明年开春后,非但浙江,连山东、广东、福建、海南……统统都要遭难,东南百姓再难有宁日。军门,你的浙江首当其冲,肩头的担子可就重了。”
  “咝——少帅见地很透,我是老糊涂了,居然只把这次事件看作零星贼人抢
  劫,全没预见到其后果之严重……”
  “还有更为严重的。本来乙酉国难后,四方邻国就已对我天朝的实力大为质疑,频频挑衅,若今见我朝内防竟空虚至此,怎可能不激起狼子野心?倭国这阵子正陷于国内混战,一旦为强人所统,为补战后衰败,很难说会不会把主意打到咱们头上。而到那时,沿海各省的藩库多半已被倭贼、海盗消耗殆尽,又将如何抵御外敌?国事不堪深思哪……”
  二人正当黯然相对,潘思存却高叫一声:“来人,拿一杯清水。”
  丫鬟送上了水杯,潘思存接过来并不喝,只拿手指蘸了水,在双耳的耳洞里转了两转。
  张之河一愣之后大笑出来,“咱们净谈论这些,潘先生嫌污了他尊听。”
  詹盛言也失笑,“偏你作怪。”
  潘思存甩了甩手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张大人身为朝廷重臣,谈论军国大事是本分,你一个闲人跟着瞎掺和什么?莫要煞风景吧。既落三千天女场,专做一晌风流梦。”
  詹盛言心知潘思存是唯恐他再谈下去深涉国政,万一四下有镇抚司的便衣探子听了去,必会招惹麻烦。既领会了朋友的苦心,他也就付诸一笑道:“咱们四个人才将将凑齐牌搭子,哪里还多得出人来‘做梦’[56]?”
  潘思存生有一双鼓突而出的鱼目龙睛,八方一瞪道:“哪来的第四人?”
  詹盛言拿酒壶一指白凤道:“她不是人?我一人作两份,一份叫凤姑娘代碰。相好的,你也上桌吧。”
  四人便一起在牌桌边坐下,白凤环视一圈道:“你们三位老爷对我一个,这是要唱《三堂会审》吗?”
  潘思存和白凤也是老相识,即时玩笑道:“你不爱《三堂会审》,那一会儿我和张大人的条子来了,我们全叫人代碰,让他一个——”他把詹盛言一点道,“和你们三位倌人同唱《三娘教子》。”
  “去你的!”詹盛言大笑,“唱,爷也要唱《吕布战三英》。”
  “三位,”张之河将两手往桌边一拍,“咱们先扳庄,完了你们爱唱哪
  段唱哪段。”
  白凤含笑道:“张大人已经手痒了,咱们也别光动口不动手了。”
  大家一乐,便动手扳庄,随即就转座碰和。还没等碰完两圈,潘思存叫的条子就陆陆续续到了,但见这一个风姿绰约,那一个骨格轻盈;这一个似牡丹临风,那一个如芙蓉出水……登时间房里头挤满了红颜翠袖,有唱小调的,有唱昆腔的,也有奏琴的,一阵喧繁后,就一起在潘思存周围坐定,但六女的十二只黑眼珠却齐刷刷聚在詹盛言的身上,如被火盆拢在一处的块块碎炭,烁动着光芒、发散着绵绵热力,偶尔爆出细碎的几声,是女人们没来由的吃吃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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