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凤笑了两次,第一次她的嘴角只是本能地抽动了一下,而后那一种混合着讶异与绝处逢生的松弛才在她整张面孔上流动起来,她粲然而笑,含情欲语,但最终却只轻轻白了他一眼。 詹盛言笑着转开脸,一一拨翻了面前的一垒乱牌,“倌人里头要想找会灌米汤的、会曲意哄骗人的,那真是一找一个准,唯独想找个真性情的却是难于登天。凤姑娘的专横任性在我看来简直就是艾丛芝兰,我爱就爱她这一点。大姑娘,爷明儿再给你添个金刚钻戒指。” 潘思存呵了一声,连笑带叹:“我今日才算彻底服气,脸子比不过也罢了,就连我这张嘴竟也比人家少生了一条舌头。” 张之河亦仰天大笑道:“我的好少帅,怨不得凤姑娘防着我们,连老夫都禁不住要倾心于你了。” 至于倌人们早已是娇呼一片,捂心顿足的也有,嚷嚷着要去修来世的也有,文淑的脸上则有一瞬的红白不定,但她很快就神色如恒,疏柔一笑道:“凤姐姐真好福气。” “文淑姑娘,多谢你这一坛酒,晚些我准叫张军门到你那儿翻台。”似乎是自疚于方才那一席话太过刻毒,詹盛言又安抚似的对文淑笑了笑,而后他就自己拿过酒坛里的银勺捞出了几颗泡酒的梅子,送去白凤嘴边,“我就听你的,不再多饮了。你吃些酸梅子吧,好歹也是文淑姑娘的一片心意。” 白凤也故意放出没一点儿筋骨的撒娇语气说:“我偏不吃。” 詹盛言挑高了一边的眉毛,调笑道:“你不和山西老表一样专爱酸溜溜的味道,如何又不吃?” 白凤半气半笑地翻了他一眼,又斜瞟着文淑甩声儿道:“嘁,连核还没一两重,谁稀罕吃这轻骨头的玩意儿!” 场面正有些不尴不尬之际,却见一个听差模样的人快步走进来,俯到张之河耳畔说起来。张之河频频点头,完了就站起身道:“少帅,潘兄,你们接着打,我去去便来。文淑姑娘,你代我碰两圈,有劳。” 文淑正愁没处下台,难得张之河为她圆场,她便很感激地对他一笑,移身坐下,又对邻座的白凤也笑了笑。 白凤虽不愿文淑留下来打牌,但人家不提转局,自己总不好明着赶她走,只得强忍着不快伸手洗牌。接下来潘思存连了两次庄,却没什么大输赢,白凤打得心不在焉,光顾着留意詹盛言往对面的文淑瞧了几眼、二人间交谈了几句、洗牌时四只手有没有碰着……突然间,她就见詹盛言伸懒腰似的将两臂往桌面一推,带着椅子后移了几寸。她心思一动,手上照旧打着牌,却把桌面下的双脚往前探过去。等了一会儿没什么动静,她正当是自己想多了,便觉一只脚被什么碰了一碰,但那东西一碰到她,便又立即缩了回去。 白凤这便知自己所料不错,显然是文淑不老实,之前就在牌桌下拿脚去蹭詹盛言,被他不着形迹地躲开,她却还纠缠不休,伸足再行进攻时却在半中腰被逮了个正着。 白凤立时就对文淑投以怒目,文淑却自顾自地低着两眼挑拣牌张,脸上那一副清恬无辜的神气足令人以为哪怕当着她说出“男人”两个字,她也会惊叫着掩起双耳。而文淑越如此声色不形,白凤就越是怒气高涨。 “文淑姐姐,只等你这一张。对不住,我和了。”白凤瞪着文淑,推倒了面前的牌。 “哎呀,怎么又是我吃包子!”文淑嗔一句,声音奇妙如沙海里的泉水,令人心躁而口渴,“糟了,军门的筹码全叫我输光了,他老人家回来该骂我了。” 詹盛言一手洗牌,另一手就抓了一把筹码递过去,“文淑姑娘接着来吧,全算我的。” 白凤屋中的筹码是象牙所铸,形状如铜钱,上面一律刻着凤穿牡丹的花样,不同的是底色,填金的是一千两、撒银的五百两、朱漆的一百两、涂碧的五十两;就见花花绿绿一大把“哗啦”一下全堆在文淑面前。 文淑抚着胸“哎哟”了一声,操着苏白道:“啊是真格呀?” 詹盛言笑起来,也操着苏白道:“自然是真格啘,啊有啥假格啊?” 文淑立时笑得个花枝乱颤,“耐勿要实梗哩,格是倪吓得来魂灵才吓脱格哉!晏歇点凤姐姐吃起醋来,耐吃勿消格嘘。” 詹盛言笑道:“耐格两声闲话倒诧异笃啘,啥格吃醋勿吃醋介,耐倒说拨倪听听看。” 白凤是北地胭脂,不大听得懂他们俩叽叽咕咕在说些什么,但她却记起詹盛言之所以说得这一口漂亮南方话,是因为在她之前,他曾有过不少苏杭之地的情妇。一念及此,那一桩萦回不散的心事又翻起,令她即时就板起了面孔。可还不等她发话,却见张之河急急忙忙走回来,手里持着两张梅红帖子,“唐阁老才差人送来的,说晚上在府里办堂会,邀少帅和在下一同赴约,还特地注明了‘务乞赏光’。” 詹盛言接过其中一张帖子来看了看,就蹙起眉头,他和张之河交头接耳一阵,又拉着潘思存到一边低语了几句,便取过一张回帖声明依时赴约,随即挥挥手道:“今日就先到这里,军门还有些急情要赶回会馆去处理,我也有些杂事,抱歉了,几位姑娘把桌上的筹码分了吧,辛苦大家。” 说是“分筹码”,其实就是散钱,而这一桌牌的出入少说也上万,无异于飞来横财,倌人们霎时间欢呼起来,“谢公爷”“谢军门”“谢六爷的赏”之声不绝于耳。张之河和潘思存一起行色匆匆而去,倌人们凑上前同詹盛言说笑一阵,也就各自去数筹码兑钱了,唯有文淑一个人等在最后,她身材娇小且声线细弱,还令詹盛言不得不弯下腰相就,由她贴耳密语了几句。白凤因是主人,要依规矩在房门口一一招呼送客,应酬间不得空从中阻拦,就眼睁睁看着文淑指住桌上的梅子酒连笑带说了一阵,还向詹盛言抛下甜甜一句“有空去给我捧捧场”,方才姗姗而退。 好容易所有人走了个干净,白凤直接就将下人们喝退,连收拾台面亦不许,正待把酿了一肚子的浓醋向詹盛言兜头倾倒,他却走到了屋角的一张翘头大案前。写局票的一套笔墨都在案上,他自己动手去磨墨铺纸,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凤儿,你替我到门外看着,不许任何人近前窥视。” 白凤见他的面色郑重又急迫,便也只得避出去,估量着也就是三行五字的工夫,孰料一等竟等了半点多钟,才听他在里头出声叫她:“凤儿?” 她蛮没好气地推门直入,“做什么?” 案上堆着一匣局票,还有几盒子蜡笺、请帖、宣纸,他伸手在其中翻找着,“信封呢,怎么没了?” “没了就是被你自个儿用完了呗,我又不写信啊书啊的。你这会子着急要,胡同口就有笺纸店,我差人去买就是。”她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就仿佛是她长着尾巴,而有人踩到了她的尾巴。 詹盛言也注意到了白凤的语气,他抬头往她面上细瞧了一回,“算了,没有便没有吧。”顿一顿又道,“你把门带上。” “干吗?” “带上就是。” 白凤扭身去关门,他在后头拿起桌上的信纸来吹了吹,折好收进袖中,又犹豫了一下,重新掏出来很小心地放入腰上的钱荷包里。白凤看着他做完这一切,随即他就一拍手,向着她摊开了双臂,好似在说现在他完全属于她了。 “过来。” 她依言走过去,他把双手摁住她肩头,露出了一点儿笑影道:“说吧。” “说什么?” “蒋文淑。” 白凤但觉气鼓鼓的身体被戳了一个洞,所有的怒气瞬时间喷出,“这胡同里的小骚蹄子有一个算一个,谁不想你的账?不过都顾忌着我的厉害,不敢下场来和我明抢。但蒋文淑可不是一般角色,她暗地里骚得直流水,明面上却自高身款,从不和客人做露骨的表示。今日巴巴跑来给妹妹代局,还坐定了不转局,又唱曲,又给你送酒,这就是当着我的面和你吊膀子!你不把她给我抛进冰桶里,还给个火盆抱着,不是故意气我吗?” “大姑娘,我何尝看不出你生气?但客人向来只有气红倌人摆架子冷淡局面的,哪有批评人家卖力巴结生意的道理?何况这一局我是主人,蒋文淑是张军门的条子,我把客人的条子闹得塌了台,这成什么话?一人向隅,满座不欢。你屡屡给人家没脸,我总要维持局面哪。” “呵,你盛二爷几时也学会了温良恭俭让?我瞧你是被那小骚猫送的猫尿给浪晕了头吧。听她那声调,也老大不小了,还奶声奶气的,难怪送什么梅子酒,呸,黄熟梅子卖青!” 詹盛言被白凤这一句题骂给逗得笑出了声来,“好好,她是‘江南细雨熟黄梅’,你是‘已怒重惊忽地雷’[60]。” “什么地雷,我瞧你们是天雷勾地火,一会儿诗啊文啊,一会儿昆山腔水磨调,一会儿竟还说起了苏州话来,成心欺负我听不懂!她说什么,你就压根不该搭理!” “啧,那不是她人生得还算周正吗?她要丑得和王八蛋似的,你瞧我搭不搭理她。” “你少和我嬉皮笑脸,我就恨你这一副嘴脸。你和她说话便说话吧,还总这么对着她笑,到底什么意思?” “我的姑奶奶,我是请客打牌,又不是请客上坟,总不成冲人家哭哇?” 白凤见他插科打诨的,恨得伸出手去就在詹盛言臂上拧了一把,“你就没个正经!” “我还没正经?”他龇牙呼痛,又扬眉正色道,“天底下就找不出第二个比我还正经的男人。蒋文淑那些小伎俩,我哪次不是给她个软钉子碰?在你眼跟前就不说了,便是背过你,我也一样行止端正。和你好这些年,我连自个儿府 里头的丫头都没碰过,你还净和我吃这寡醋。” 白凤也软化了下来,低叹道:“我晓得你人品,但那个蒋文淑比我年轻,比我知书擅艺,还比我会卖好撒娇,你就是柳下惠,我也不放心。”
“亏你还是男人堆里打过滚的,竟说出此等蠢话。男人见一个爱一个,难道是因为这个女人比那一个强些?只要和身边这个不一样,管他香的臭的,那都是好的。我要真有心,哪怕你就是貂蝉,我也能去外头偷母猪的腥。” “你说话也太粗了。还不就因为你们男人这臭德行,我才发急嘛,没不爱偷腥的猫儿,有便宜谁不占?” “这话算叫你说着了。其他男人见着女人就偷腥揩油,那就是占便宜没够。但我——”他煞有介事地向后退一步,拍一拍胸口,“我詹盛言,你瞧瞧,上下左右好好瞧清楚喽,我和哪个女人,那都是她在占我的便宜。我要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能被占去了便宜的人,还会像现在这么精明有钱,动不动就给你打首饰裁衣裳?” 白凤终是忍不住笑出来,啐了他一声。 詹盛言见她颜色转霁,便也笑着伸指在她鼻尖上一点,“你可算占着天大的便宜了,就自个儿偷着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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